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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四章 道

  讓王老登寫治國理政的文章,多半不太行,但若讓他寫車轱話,那真是如黃河泛濫,一發不可收拾。

  沒過幾天,文章就呈上來了。

  翠微堂西南的迎秋院中,邵勛半躺在搖椅上,讀著文章。

  他花了一會就看完了,然后看向王惠風,道:「怎么樣?」

  王惠風沉吟片刻,然后笑了,沒回答。

  「你笑這么一下,便是對丞相不尊重。」邵勛說道,

  王景風突然也笑了,不過不像以往那般大聲,她終究也不年輕了。

  馬邑公主部寬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。

  邵勛看了眼女兒,笑道:「雅人也十六歲了,亭亭玉立,將來不知哪家兒郎有這等福氣。」

  邵霓有些不好意思,微微低下了頭。

  這個女兒與王景風有七分相似,繼承了她的美貌特質,身材還很高挑,不過性格與王景風不一樣,更像王惠風。

  盯上她的人不少,畢竟大家都是識貨的,

  有人說尚公主就是為了前程,公主性情、容貌怎樣不重要。但如果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公主呢?

  那是真的搶手,人腦子都要打出狗腦子。

  邵勛又看回手中的文章,道:「我看完后,實在不知丞相贊成‘貴無」還是‘崇有」。」

  「他其實更傾向‘貴無」,不過陛下你喜歡‘崇有」,就又往這邊靠了,最終便是如此。」王惠風說道。

  「不錯。」邵勛說道:「惠風,我找到了個和你很像的人。」

  「那很不錯。」王惠風靜靜看著邵勛,道:「以后她可以代我看著你啊。」

  邵勛突然覺得心里有些堵。

  他轉過頭去,看向王惠風。

  王惠風的神色很平靜,道:「你有些話只和我講,哪天我不在了,總要有人能在旁邊陪著你啊。」

  王景風打了個哈欠,一把將女兒拽走了。

  邵勛突然有些憤怒,不是對誰,而是對自己將要失去某些東西而憤怒。

  貴為天子,亦不能應有盡有,

  怪不得人都向往得道成仙呢,那才是永恒啊。

  王惠風拍了拍邵勛的手腕,道:「讓她來這里吧,我想見見她。」

  邵勛嘆了口氣,道:「我想差了,她和你只有五分相似。」

  「讓她來吧。」王惠風說道。

  邵勛點了點頭,喚來童千斤。

  片刻之后,山宜男抵達了迎秋院。

  「王婕妤。」她行禮道。

  王惠風回了一禮,然后仔細打量山宜男。

  人挺好看的,神色間微微有些堅毅的感覺,這是男人身上的特質,出現在女人身上確實有些奇異,怪不得天子說和她有些像呢。

  「坐下吧。」邵勛指了指一旁的胡床。

  山宜男安靜地坐了下來,看著二人。

  ‘其實我聽過丞相早年的事跡。本末之辯中,他相信崇本息末。但局勢至此,他也知道不做些什么不行,所以又如王弼后來所提之崇本舉末那樣,他隨波逐流,身段極是柔軟。」邵勛說道。

  這個評價可謂一點不客氣,把王衍矛盾、糾結的心理說了個透。說難聽點,王衍就沒什么理念,完全是靠耍嘴皮子混了個天下名士,當時流行那種學說,他就靠向哪個,一旦局勢變化,他又迅速改弦更張。

  王惠風一點沒覺得有什么冒犯,她只說道:「外間說你辦的都是偽清談。」

  「哦?偽在何處?」部勛笑問道。

  「偽在不敢讓人詰問,總是以勢壓人。事先定下調子,私底下安排很多人附和,造成聲勢,然后又不出面,一直躲在后面。」王惠風說道。

  邵勛忍不住笑了。

  山宜男有些好奇。她先看看王惠風,又看看邵勛,對兩人相處的方式很驚訝。

  王惠風看樣子很得寵。

  但她以前只聽過庾皇后、裴貴嬪、羊夫人,幾乎沒人提及王惠風,偶爾說起也和前太子妃有關現在看來,邵勛很愿意和她談論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,完全顛覆了她過往的看法。

  「現在士人之間貴無多還是崇有多?」邵勛問道。

  「你看我父的名聲就知道了。」王惠風笑道。

  邵勛了然,那就還是信奉貴無派的人居多。

  這個派別的論點雖然謬誤甚多,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。

  他們認為「天下萬物生于無,有生于無。」

  「無」是「道」的別稱,因為道看不見摸不著,沒有形狀,沒有名字,沒法描述,什么都沒有,故稱「無」。

  在宇宙萬物產生之前,道就存在了。道自有一套內在邏輯,不受任何事物影響,道運行之后,

  催生了宇宙萬物,所以任何事物中都存在道,人們可以靜心體悟道。

  聽起來有點道理,很不錯,但問題是任何學說都怕發散,俗稱瞎雞兒想。

  這種學說深入展開來的話就是宇宙萬物依靠道運行著,已經被賦予了道的特性,本身處于穩定狀態。

  你插手了,反而促使宇宙萬物偏離了道的規制,產生混亂,所以你不要施加影響,「無為」是最好的。

  那么,如果將這種學說引申到政治上呢?當然也要遵循道的法則啊!清靜無為,讓一切維持本來的狀態就是最好的。

  不要覺得本來談論宇宙萬物的玄學牽扯到政治上很夸張,事實上無論哪種學說,都有可能被人往政治上靠。

  達爾文本來研究物種起源,純學術而已,

  邵勛覺得「貴無派」并非完全扯淡,但他們的理論需要改造。

  道也許不可知,但人應該追尋道,而不該清靜無為。

  離開迎秋院時,山宜男還有些暈暈乎乎。

  「陛下想做什么?」她問道。

  「我只是想讓他們事功罷了。」邵勛說道:「你看那些士人,認為道生自然萬物,那么人就不應該破壞萬物,而應該更‘自然」一些,正所謂「越名教而任自然’」,似乎只有這樣才是對的。其最過激者,莫過于嵇康、阮籍,以為戰亂頻發、饑荒瘟疫、政治腐敗都是人脫離了自然而導致的,

  故紛紛避世,主張無為而治。但這樣又怎么可能真的大治呢?」

  「嵇康、阮籍還算好的。而今士人似乎已經忘了‘越名教而任自然」的最初本意,單純享受‘自然」而已,故服散縱酒成風,清醒時再談天說地,什么都談,神鬼都不放過,真是一代劣過一代。你若真的避世倒還讓人高看一眼,可偏偏還要舔著臉做官,撈取好處,然后再昏天黑地享受,把天下搞得一團糟。」

  「你在建郵時,身邊可都是這種人?」邵勛看向山宜男,問道。

  「倒也不全是。」山宜男想了想,搖頭道:「人生于世,終究無法超脫。若真完全放達自然別人屠刀架到脖子上時,又怎么辦呢?便如——」

  說到這里,她看了一眼邵勛,道:「你舉兵攻來,靠袖手清談可沒法退敵。退不了敵,他們連莊園都沒有了,怕是要躬耕自食,再也沒法縱酒服散,清談玄學。」

  邵勛大笑。

  人終究沒法脫離現實,所以還是腳踏實地一些更好。

  「你對玄學怎么看?」邵勛問道。

  「妾膚淺得很,不太懂這些。」山宜男搖頭道。

  「我也不懂。」邵勛說道。

  「那你還要清談?」山宜男驚訝道。

  「我是存著功利心思。」邵勛笑道:「讓他們從空談無形無相的道,轉而追尋看得見摸得著的道,如此于國有益,于我也有益。」

  「罷了,說這些沒意思。」邵勛又搖頭道。

  山宜男遂沉默不語。

  二人行走在湖池邊,春日暖陽照得水面波光粼粼。

  海棠、桃樹圍滿池畔,爭奇斗艷,芬芳滿地。

  山宜男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,道:「年年開此花,年年心境不同。以前覺得花好看,后來覺得不過如此。或許花未變,人變了而已。」

  邵勛也不說話,只默默傾聽。

  「當了太子妃后,人人都說要賢惠。所以我做女紅、種園蔬、整理書、抄寫文章,忙得連看花的工夫都沒了。」

  「更怕被人說不夠莊重,看個落花還要一個人,從地里撿起來,偷偷放在手心。其實一一」

  「我及筍之時,就喜歡在落花中走著,這是不是放達自然的心性呢?」

  她抬頭看著紫嫣紅,竟然向邵勛開了個玩笑。

  「這不是放達自然,而是入世事功。」邵勛說道,

  山宜男微微張著嘴,看向邵勛,有些驚訝。

  邵勛突然一腳端向桃樹,霧時間,落英繽紛,如同下了場花雨。

  山宜男下意識伸出雙手,接著落花,放到鼻尖輕嗅,然后看向邵勛,眼中滿是笑意。

  她覺得,當上太子妃乃至皇后的這幾年,加起來笑的次數也沒最近幾個月多。

  邵勛輕輕樓過她,道:「不如此事功,焉能搏你一笑?」

  山宜男微微偏過頭去,臉有些紅,眼里的笑意也更濃了,低聲道:「你哄女人倒是很在行。」

  回到羊獻容所在的芳華院后,山宜男臉上仍掛著笑意。

  羊獻容正在練字,仔細打量了外甥女一眼后,譏笑道:「他若現在讓你侍寢,你怕是不會覺得難過,只會害羞。」

  山宜男聞言沉默,也有些臉紅。

  「他騙女人的手段,一套連著一套。」羊獻容嘆了口氣,心中不太舒服。

  姨甥兩個,竟然都要栽在他手里。

  「他做什么去了?」擱下筆后,羊獻容問道。

  「遣使至天下各州,遍邀士人入京。」山宜男說道。

  「各州?」

  「嗯。」山宜男點了點頭,道:「方才我替陛下擬了一道詔書發往門下省,便是邀蜀中士人入京的。」

  「蜀中還有士人?」羊獻容又忍不住想嘲笑了:「怕不是全在獄中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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