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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十六章 中常侍

  天晴一段時日后,地面狀況大為改善,山間再度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。

  從八月初到八月中,雙方在樓煩故城至秀容城、汾陽故城這個三角地帶展開了襲擾與反襲擾。

  雜胡一般比較喜歡這種戰斗方式。

  雙方不直接接觸,而是拉開距離,在丘陵、河谷間騎射,看誰騎術好,看誰箭術佳,看誰熟悉地理環境。

  騎術、箭術雙方差不多,地理環境匈奴人是真的熟悉,因此時常越過殘破不堪的樓煩故城,滲透到東邊,襲擊正在修路的丁壯。

  好在都是山間小路,過不來幾個人,也待不了幾天,驛道在慢慢恢復之中,直至最終能夠使用。

  樓煩故城也在慢慢修繕。

  原本的土墻實在太破了,多處坍塌,僅存的城墻內外乃至城墻上都長滿了野草,在風中飄飄蕩蕩。

  城內除了羊糞外什么都沒有,清理了很久才能勉強住人。

  重修樓煩故城不僅僅是為了戰爭,事實上邵勛打算在這里開設第二個牧場:一個可比肩廣成澤的大型牧場。

  八月下旬開始,道路漸漸完善,修建重點變成了樓煩故城。

  不但城墻破損修補完畢,連倉城也緊急修建完畢,可儲放糧食六十余萬斛。

  與此同時,調到西邊牧馬的晉軍騎兵越來越多。

  牧馬完畢之后,他們一般就向西直沖,捕殺匈奴牧民,然后把人頭去晉陽領賞。

  雙方戰了旬日左右,匈奴人漸漸有點吃不消了…

  喬衷的使者喬豫在八月底抵達了平陽。

  城內外的人氣少了許多。

  曾經緣城開設的店鋪生意清淡,店家坐在門口直打瞌睡,偶爾遇到客人時,臉上的老褶子都綻開了笑容,熱情得很。

  喬豫很清楚,這里面有的人擔心時局混亂,躲去鄉下了。

  有的人與國人(匈奴五部)關系密切,或者沾親帶故,害怕被清算,已經舉家西遷至關中。

  還有的人則被抓了壯丁,轉輸糧草軍資。

  他在外面轉悠了許久,觀察了平陽的人心百態,這才騎馬去了城東中常侍王沈的府邸。

  洛陽王府賓客盈門,平陽王府也不遑多讓。

  去年,中常侍王沈的養女王氏年滿十四歲,姿容俏麗,入宮為左皇后,鬧出了好大一場風波。

  以前劉聰經常在后宮嫖到失聯,大臣們的奏章就由以中常侍王沈為首的幾個宦官把持,很多壓根就不送進去,慢慢就掌握了不少權力,這引起了宗室、朝臣的不滿,于是趁著劉聰從后宮出來的機會,上疏攻訐,說卿士們看到王沈車駕的塵土就要下車,州郡選舉被王沈等人深度插手,官員們要辦事還得出錢賄賂,如此種種…

  當然,最后沒什么結果。

  劉聰被王沈等人蒙蔽,劉粲與王沈等人勾結,自然不了了之。

  王氏入宮之后,因為長得漂亮,又年紀幼小,天真爛漫,極得劉聰寵愛,直接封為左皇后,讓一干宗室、朝臣大為震怒。

  朝廷這個樣子,他們也不怎么怕劉聰了,直言進諫,核心問題是王氏身份太差,沒資格當皇后。

  是哩,無論是大晉還是匈奴,都是看身份的,只不過程度有別罷了。

  “六宮妃嬪,皆公子公孫,奈何一旦以婢主之?”——這是最關鍵的,王沈“刑余小丑”,養女王氏形同閹宦丑類,與“爾母婢”的身份差不多,居然也敢爬到士家女子上面?

  攻訐到最后,還是沒什么結果,聰哥不聽,奈何?

  其實這些朝臣、宗室們得感謝邵勛。

  沒有他給的強大的壓力,劉聰指不定要干啥呢,讓你們族滅都不是不可能。

  也就現在這會要講團結,不太好動手,不然樂子大著呢。

  這兩件事一出,旁觀中立的人都明白了,沒人能扳倒中常侍王沈、宣懷、俞容、中宮仆射郭猗、中黃門陵修一黨——宣懷養女宣氏以美色應召入宮,立為中皇后。

  這些人喜歡在宗族、姻親、故舊、鄉黨中尋找年歲稍大的漂亮女童,收為養女,然后送入宮中。

  僅此一點,你就搞不過人家,除非天子也好男色…

  作為匈奴貴族,喬豫也得走中常侍的路子,今日就是了。

  王沈往日多在宮中,今日卻在府中,聞知喬豫來了后,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,居然直接召他入內,不用排隊了。

  喬豫有些詫異,不過也沒說什么,在婢女引領下,很快在后院的假山池塘旁邊見到了王沈。

  “拜見明公。”喬豫沒有猶豫,直接拜倒在地。

  許久沒有聲音。

  喬豫將頭壓得更低。

  “起來吧,坐那邊榻上,我有話要問。”渾厚中正的嗓門響起。

  喬豫麻利地起身,眼角余光瞟了下,見得張只容單人的坐榻,便坐了上去。

  王沈抬眼打量了下他,道:“第一次來我府上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奉誰人之命而來?”

  “族兄之命。”

  “喬衷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東西我收下了。”王沈彈了彈手中的禮單,說道:“令兄遣你來何事?”

  “請陛下益兵。”喬豫答道。

  王沈眼神一凝,失聲道:“邵賊又來了?”

  喬豫看他失態的樣子,心中暗嘆,天子為何如此寵信閹人呢?正兒八經的國事,卻還要這些閹宦丑類幫著說話,才能辦成,直讓人寒心。

  “邵賊還在晉陽,其外兵屬劉靈兵發樓煩,修筑城塞、囤積資糧。”喬豫答道:“樓煩、羊腸倉、晉陽間二百余里,糧車絡繹不絕。左近山谷之中,牛羊馬驢成群,幾不下五十萬。晾曬的干酪堆成山峰,擠出的白乳流淌成河,更有那積粟,幾座城都放不下。邵賊在認真準備戰事,興許下個月就打來了。”

  王沈霍然起身,在庭院中走來走去,如同焦躁的困獸一般。

  喬豫面無表情,心中卻更加鄙視。

  都什么人啊,這般沉不住氣,也能把持大權,實在可笑。

  “喬將軍。”王沈突然走到喬豫身前,直勾勾地看著他,問道:“你和我說實話,若邵賊大舉發兵擊平陽,可擋得住?”

  “冠爵津那邊多半過不來。”喬豫說道:“但秀容一線太危險了。吾兄不過數千兵,即便能征發些許部落丁壯,也擋不住邵賊的數十萬人馬。”

  王沈愣住了:“邵賊有這么多兵?”

  喬豫愕然。

  他只是隨口夸大了下,你還真信啊?不過這樣也好,于是臉色沉痛地說道:“吾兄守土有責,自當勠力殺敵,然以數千疲憊之眾,擊數十萬驍銳之兵,難矣。故請益兵,遲恐不及。”

  王沈的臉上起了些許惶恐。

  幾十萬兵,一旦沖破北山阻截,直入平坦的河汾谷地,誰還能擋住?

  可以說,呂梁山是最后的機會,因為山道崎嶇,補給不易,同時也展不開兵力,地形還很復雜,容易被偷襲糧道,故可稍稍遲滯晉軍。

  但如果讓他們鉆出了連綿的群山,該怎么擋?

  “此事我記著了,明日回宮,便和陛下說。”王沈深吸一口氣,道。

  他積攢的財富數量,就和邵賊積累的糧草一般高。

  一旦被奪取,他感覺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,畢竟一輩子的追求沒了。

  不行,得往關中轉移一些。

  但太子劉粲最近和他有些生分了,轉移過河的財貨、糧食、仆婢、莊客能保住嗎?

  劉士光(劉粲)這人,也是夠絕情的,當初用得著自己的時候,曲意結交,現在地位穩固、大勢已成,就漸行漸遠了。

  長安那邊已經形成了新的權貴圈子,和平陽這邊不是一路人,這讓王沈很是煩躁。

  實在不行,只能動那一招了。

  劉聰愛小媽,劉粲也愛小媽。

  今上若崩,皇后變成太后,然后再變成嬪妃,肯定要服侍新的皇帝。

  劉粲經常偷偷打量上皇后樊氏(原張太后侄女、皇后張徽光侍婢)、左皇后王氏、右皇后劉氏、中皇后宣氏,顯是色欲熏心之輩。

  他就等著今上駕崩,好接手父親的后宮呢,就像今上當年接手父親劉淵、兄長劉和的后宮一樣。

  有的后宮嬪妃,甚至有望傳祖孫三代人——其實也就十幾年。

  “秀容、汾陽故城那邊好好打。”王沈拉住喬豫的手,說道:“若立下功勞,我一定啟奏天子,為汝加官進爵。”

  “謝王公栽培。”喬豫大喜,再拜。

  心下卻頗有些麻木之感。

  還能怎樣?勉力抵擋唄。

  喬氏是匈奴貴族,多在軍中為將。

  這些年,有的族人跟太子去了關中,有的戰死沙場,有的還留在平陽為官。對大漢的國勢,個個都有些悲觀。

  說實話,喬豫和他族兄喬衷都不認為大漢打得過邵賊。

  唯一的懸念,就只是他們能在邵賊洶涌澎湃的攻勢下,堅持多久罷了。

  其實這個國家又何止他們這樣想?

  這幾年不斷有人跟隨太子劉粲西行,連帶著家人僮仆、部落牧奴、莊客部曲等等。這其實是一種逃避,畢竟有著黃河阻隔,邵賊沒法輕易攻入關中,看起來更加安全,能茍延殘喘很多年。

  從去年開始,遷移達到了頂峰,一年走了不下十萬人。

  今年少了許多,但還是有人在走。

  這是一種很惡劣的行為,極大動搖了人心。天子曾下詔禁止,只允許遷移了一萬余落、七八萬口諸部牧人西行,作為太子劉粲的根基之一,其余人等一律不準西渡,除非得到朝廷允準。

  但詔書是詔書,還可以走中常侍王公的路子嘛。

  喬豫沒打算把家人遷至關中。

  死就死了,能怎樣?

  他更擔心的還是朝廷安危啊。

  離開王沈府邸后,喬豫又南下河東,催督一批糧草、器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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