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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九章 治喪之余

  太原的消息還要過一陣子才能傳回南邊,人在許昌的邵勛已經開始了下一個布局。

  休養生息,那只是讓老百姓喘一口氣,回回血,但上層的布局是始終未停的。

  七月初八,已至許昌月余的邵勛接見了從江南返回的毌丘祿。

  “雖然江東豪族愿意跟我們做買賣,但瑯琊王并不愿意,四處遣人攔截。”景福宮舊址內,毌丘祿說道:“現在有點難,建鄴的鋪子要開不下去了。”

  “這是要斷了?”邵勛問道。

  “勉強可做下去,就是得改頭換面,以后我不能再出面了。江南毌丘氏本家也開始韜光養晦,擔心招禍上身。”毌丘祿有些慚愧。

  北方的毌丘氏人丁不多,且非常分散,甚至可以說完全沉淪了。相反,留在江南的一支由少數人開始,慢慢發展壯大已經超過北方本宗,成了毌丘氏的代表。可他們為了家業計,不敢摻和南北之爭,這讓毌丘祿夾在中間,難以做人。

  “招到了多少水師良才?”邵勛果斷結束了前一個話題,問道。

  “五十余人。”毌丘祿說道:“多為江東諸郡子弟,這會正在許昌。”

  “我會讓潁川郡出面,一人賞十匹絹。”邵勛說道:“你帶著他們去廣成澤安頓下來。那邊水域開闊,冠絕河南,招一些漁家子弟,先練起來。江南的買賣不能停,改頭換面就改頭換面吧,繼續維持,哪怕讓一點利給江東大族。賺不賺錢都無所謂了,能打探消息,招募賢才就已經大賺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毌丘祿說道:“仆會盡量多賺錢的。”

  領導說賺不賺錢無所謂,他看重的是其他方面,但作為下屬,可不能這么想啊。真弄得到處是虧空,領導嘴上不說,心里會看低你,升官發財就難了。

  邵勛見他這樣,笑了笑,也不多說只問道:“建鄴如何?”

  “瑯琊王統籌各方,堪為南渡士人和江東豪族的共主。據與毌丘氏交往之江東土人所言,瑯琊王暗地里還是傾向于南渡士人的。”毌丘祿說道:“十余年來,南渡士人帶過去的僮仆、奴婢、部曲、莊客已增至四十萬人,僑治了一些郡縣,分散安置。”

  僑郡、僑縣是安置南渡之人的地方。

  土地來源主要是開荒,盡量不與江東本地人起沖突。

  當然也有安置在開發成熟地區的,主要靠南渡士人群體與江東豪族扯皮,艱難地撬了一點下來。

  開荒過程自然是比較艱苦的,像江西一帶有人在圍湖造田,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。為此,建鄴方面調配了許多錢糧,進行資助,非常不容易。

  司馬睿、王導這君臣二人,搞關系、和稀泥、拉贊助本事一流,身段十分柔軟,底線靈活多變,有點意思。

  “去年臘日之時,瑯琊王大宴賓客,席間有次激辯,明公應已有所耳聞。”毌丘祿繼續說道:“淮陰祖逖上疏,已收青州災民數萬眾,請編練成軍,克期北伐。荊州王敦此前亦曾上疏,以合肥、弋陽、襄陽三地數年來連戰皆捷,取三郡,擄汝南、汝陰、義陽人丁二萬余為由,認為梁公不足為慮,請調集大軍,囤積糧械,北伐新野、汝南、汝陰。”

  “結果如何?”邵勛笑問道。

  “江東豪族以為不可,理由是靡費錢糧過巨。”毌丘祿答道:“軍諮祭酒賀循直言,幕府今年要在廣陵、江夏、南郡、江陵等地僑置郡縣,安置青州、關西流民,花費太大,請暫緩北伐。”

  “我就知道。”邵勛大笑。

  賀循、顧榮等人,算是相對禮遇司馬睿的江東豪族了。

  在顧榮去世后,賀循更是隱隱成為江南士人領袖之一,連他都委婉地表達了不支持的態度,司馬睿、王導還能做什么事?

  撐死擠出些錢糧,把收攏的流民安置、養活起來,略略武裝一下,差不多就到頭了。

  北伐耗資巨大,他們不樂意的。

  毌丘祿也忍不住笑了,道:“明公無需憂心南邊。小打小鬧或許可以,集結大軍北伐難之又難。”

  邵勛點了點頭。

  如果河南還是碎成一地的狀態,比如歷史上前趙、后趙時期,南軍一來,各地士族、塢堡主們紛紛提供資糧、兵員、器械,那還有幾分可能北伐。

  如今河南一統,人心大體穩固,江東豪族就不愿意來碰運氣了。

  江南唯一的突破口就在荊州。

  這個地方被東吳收取較晚,是其體系內的一個另類,整體進取心相對較強。因為處于戰爭一線,即便江東豪族再不愿意,也要捏著鼻子提供錢糧、器械、兵力乃至戰船,資助其對外戰爭。

  久而久之,有可能養出個地跨荊、湘二州的軍政集團。

  王敦、陶侃、甘卓三人屢次進攻汝南、南陽,戰斗力也慢慢練出來了,時間長了,會不會凌駕于江東的揚、江二州之上呢?

  “宗儒先歇一陣子吧,讓底下人備貨。歇完了,你就不要去江南了,安心坐鎮后方,培養幾個心腹之人往返南北。”邵勛說道:“你的功勞,我記著呢,好生做事,勿要憂心。”

  “是。”毌丘祿應道。

 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,裴靈雁坐在窗戶邊,安靜地整理著父親的遺物。

  字帖、書信、注釋的書籍等等。

  有時候她會盯著一封信看許久,因為里面有關于她的內容。

  梁公崛起之后,很多事便藏不住了,被人仔細探究。尤其是司馬越死后,她為他誕下了孩子,關系漸漸被擺到了明面上。

  這個時候,裴康的心情是復雜的。

  一方面,他為梁公做官,為他奔走,為他辦事,為他穩定后方。

  另一方面,基于傳統的道德觀念,他也感到羞恥。

  女兒畢竟是梁公的主母,委身于曾經的家將,說出去不好聽。這種心情,在裴康與宗族老人的信件中偶有反應,凸顯出了一個煎熬與無奈。

  裴靈雁看完后,一時間心緒復雜。

  邵勛輕輕走了過來,將她擁入懷中。

  “河東那邊有——”裴靈雁回過神來,輕聲說道。

  “整天軍政事務,累不累啊?”邵勛說道:“吾妻心緒不佳,我也無心理政了。”

  “誰是你的妻子…”

  “你我相識于十六年前,在我心里,花奴你就是我的妻子。”

  “那你為什么沒娶我?”

  “這不是陰差陽錯么?”邵勛“慚愧”道。

  裴靈雁的嘴角微微翹起。

  這個男人,明明每一步都有很強的目的性,偏偏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。

  兩人相處這么多年,孩子都三個了。事實上,她心中已經沒了當初那股急迫、緊張、刺激的感覺,余下的唯有平淡。

  特別是他擄回家一個又一個女人,再多的愛意也消耗掉了。

  但他仍然愿意注意她的心情,關心她,陪伴她,這就已經夠了。男人女人在一起久了,就像家人間的親情一樣,平淡之中蘊藏著些許溫馨,也挺讓人留戀的。

  就是不知道將來等孩兒們長大了,涉足權力場的時候,眼前這個男人是否還記得今日的情分?

  “在許昌月余,該辦的事都辦完了吧?”兩人一起抱了許久之后,裴靈雁開口問道。

  裴康去世,許昌成立“治喪委員會”,看似是治喪活動,其實是政治活動。

  一個多月里,喪事只是個由頭,更多時候是在接見豫州各路士人,與他們交談,不斷安撫,畢竟拿人手短,吃人嘴軟,邵勛至今還需要他們提供物資、人力、牲畜以及需要他們提供至少三分之一的軍用武器。

  勛官、度田兩件事,讓河南、河北士族人心動蕩。

  有人造反了,有人不敢造反,但南渡江東——潁川就有部分士人帶著部曲莊客、錢財糧食南下荊州。

  通過這場治喪活動,接見一下,安撫一番,總是有效果的。

  現在喪事已經結束,政治活動也結束了,該啟程去下一個目的地了。

  “辦完了。”邵勛說道:“接下來要去趟洛南,陪你走走,開解下心情。至于政事,不理了,哪有陪愛妻重要。”

  “昏君。”裴靈雁輕聲笑了笑。

  邵勛亦笑。

  原來女人都吃這一套啊,不管是少女還是阿姨。

  當然,他不是真的不理政事,陪裴妃四處旅游。他去洛南的目的很簡單,經歷了數月的扯皮之后,終于確定了勛官試點部隊:洛南府兵十四防四千二百人。

  從明年開始,此四千余人上陣時,可按照計功細則累計軍功。

  軍功可拿來追封父母、封妻蔭子、抵消罪罰、換取官位以及田地等等。

  洛南府兵是邵勛的老部下了,戰斗力很強最早可追溯到當年的那批突將,忠心也很不錯,他覺得有必要去看看,向他們宣布這個好消息。

  將來他們積累功勛之后,總有人會由勛官慢慢變成職官,這都是自己的基本盤。

  沒有戰爭的時候,內部梳理從未停止。

  學生兵大批量進入縣鄉一級,掌握基層。

  中層大量任用寒素、豪強子弟,位雖卑,權卻不小。

  上層則是世家大族的天下,主要工作是平衡各個派別,減少內耗,降低動亂的風險。

  他相信,他不斷推進的這個系統,經歷長久磨合并穩固下來后,必然能給子孫后代帶來不一樣的改變。

 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:讓這套新系統存在下去,度過最脆弱的萌芽階段,維持得越久越好直到有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為止。

  七月十五,邵勛率親軍抵達梁縣,入住久違的綠柳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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