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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八章 信

  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
  七日后,王玄便在東平府兵一部的護衛下,抵達了廣固城西,然后登上了立于山上的大營,拜會主帥羊忱。

  此山名堯山,山上有堯王祠,傳聞堯王巡狩至此,故得名——天下各地的堯山實在太多了,河南、河北、關西皆有。

  羊忱的大帳就搭設在堯王祠附近。

  王玄上山之時,發現了許多未及清理的戰斗痕跡。據帶他上山的羊權所言,山上曾有兩千余妖賊,十分頑固,大都督調集羊氏部曲、河北郡兵、銀槍中營反復清剿,前后花了旬日工夫,才將賊人盡數殺滅。

  王玄左看右看,暗嘆一聲。

  在山上打仗,確實不如平地上爽利,光捉迷藏就要耗費數日。

  一番通稟之后,王玄順利入得大帳,卻見諸營將佐大多匯聚于此。

  身份較高的如郗鑒、金正、張碩、邵續等有座位,身份較低的如羊權、劉遐、高絳、劉泌、劉靈、段匹磾、段文鴦等人就只能站著了。

  羊忱正在指揮部署,只聽他說道:“齊地兵馬盯著點。攻城隍之時,死傷頗眾,心中或有怨懟。如何安排,會后詳議。此事——”

  羊忱掃了一圈,道:“外兵屬劉靈何在?”

  劉靈地位太低,半個身子都站到門外了,聞言大喜,吼聲如雷道:“大都督,末將在此。”

  說罷,擠了擠身旁的段文鴦,還瞪了他一眼,然后看向羊忱。

  “要放在心上。軍議結束之后,你留一留。”羊忱點了點頭,然后說起下一條:“降人現有二萬余,分批押往濟南看守。此事由渤海高府君負責,著即辦理,不得拖延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高絳出列應道。

  “發兵以來,眾軍勠力奮戰,遂奄有齊地。”羊忱又道:“然監軍飛報諸營多有擾民之舉,何也?”

  說到此節,羊忱有些惱怒,話語都變得粗魯了起來:“管不住褲襠里那玩意?梁宮正缺內侍呢,若有再犯,直接別用了,騸了進宮。”

  諸將都笑了起來。

  其實都是小事,并且他們也沒放任,捕殺了不少人。奈何大軍人員龐雜,素質不一,所犯下的罪行又何止奸淫,還有擄掠呢。被抓住斬首的只是倒霉鬼罷了,漏網之魚大把。

  段匹磾、段文鴦二人聽了面紅耳赤,又有些驚懼。

  諸部軍紀,就數他們鮮卑兵最差了。屢屢被監軍告黑狀,甚至還有軍官犯事,被監軍帶著百名護衛下營捕抓,就地正法的。

  這種事情非常傷他們的威望。

  對普通士兵而言,我舍棄家里的營生,帶著自己的馬匹、器械,拋頭顱灑熱血為你打仗,連錢都沒有的,你還不停地抓軍紀,過分了吧?

  但段匹磾、段文鴦二人是真的有苦說不出。

  說難聽點,如果是宇文鮮卑、慕容鮮卑為梁公打仗,受了委屈,心里不爽利,反也就反了,因為他們還有大把周旋的空間,但段部沒有。

  監軍下來抓人,你怎么辦?硬頂?甚至殺了監軍?那樣就和造反無異了。

  這一造反,后果很嚴重,跑都沒處跑,沒有任何回旋的空間,除非投靠慕容、宇文兩家。但都要走到這一步了,還不如捏著鼻子向邵賊服軟呢。

  段氏首領們,屬于被夾在中間,兩面受氣,憋屈得很。

  銀槍中營督軍張碩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。

  他的部隊是募兵,平日里定期發放糧帛,家人還分了大約三十畝地,他有充足的底氣嚴格執行軍法,擾民之舉非常少,斬了幾個人后,就全軍肅然了。

  “我知爾等有難處。”羊忱看完眾人的表情,許諾道:“齊地豪族會湊一些錢帛,攻占臨淄、臨朐、北海、東萊等地后,府庫中尚有些財貨。老夫說什么也要為兒郎們請一次賞,梁公英明,定會從善如流。所以,軍紀還得抓,勿要懈怠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將校們齊聲答道。

  “城東、城南有深澗,城西有堯山,唯城北只有一條不甚寬闊的城隍,已為我填平。”羊忱接著進行下一條軍議:“八萬人圍城,人吃馬嚼,每日里耗費的錢糧不計其數,總不能干看著吧?郗道徽何在?”

  “末將在此。”郗鑒起身行禮。

  “從即日起,加緊攻勢,策應南城、東城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

  羊忱低下頭,翻了翻案幾上的各種材料,突然說道:“今日斥候來報,聞得城中有肉香。老夫思之,此為曹嶷激勵軍心之舉,今晚或出城劫營,爾等需做好防備。誰的防區出了事,老夫可不講情面,明白了嗎?”

  “明白。”諸將再次齊聲應答。

  羊忱接著一條條議下去,直到午飯時分才停了下來。

  諸將依次行禮散去后,劉靈等人留了下來。

  羊忱示意他們到帳外候著,讓人把王玄請了進來。

  “羊公。”王玄躬身行禮道。

  羊忱起身回了一禮,又坐了回去,道:“眉子兼程而來,可有急事?”

  “梁公已定下招撫之策。”說完,王玄把邵勛的意思簡略講了一遍。

  羊忱一邊聽,一邊點頭,頃刻之間,一篇勸降信已寫完。

  王玄瞄了一眼,贊道:“羊公這書法,當真一絕。”

  “令尊的行書、草書也不差。”羊忱笑道。

  笑完,喊來了一名幕僚,著其找人抄錄多份勸降信,遣騎士入夜后射往城中。

  “梁公還在魯縣?”幕僚走后,羊忱問道。

  “正是。”王玄不知其意,謹慎答道。

  “你還有事務在身?”羊忱又問道。

  “巡視諸郡,接見父老,安撫人心。”王玄答道:“此乃梁公交辦之事,不敢懈怠。”

  羊忱嗯了一聲,揮手令其退下。

  王玄行禮告退。

  羊忱則沉默了片刻,最后嘆息一聲,讓親兵把劉靈等人喊進來。

  夜襲確實如期發生了。

  曹嶷點了三千人,自北門而出,沿著邵軍填平的壕溝,砸毀土墻,直奔營壘而去。

 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,對面似乎有了防備,夜襲之兵激戰半夜,最終鎩羽而歸。

  曹嶷親自在城門口點計人馬,回來的還不足千人,差點流下眼淚。

  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啊!一戰折損掉了,痛煞人也。

  諸將見了,亦跟著流淚。

  一幫大男人哭哭啼啼半夜,最后老曹黯然回府,和衣睡了一個時辰,然后又默默起身,連早飯都沒心思吃,便披掛整齊,開始巡城。

  廣固是他的心血。

  營建伊始就開始盯著,不許偷工減料,隨后更是征發大量人丁,耗費了許多材料、錢糧,終至大成。

  曾有人建議再擴建一下,將西南邊的廣縣縣城也囊括進來,最終被他否決了。

  現在的廣固,大小適中,既可屯駐相當數量的軍士,還可積存半年以上的資糧——如果百姓少一點,甚至能堅持更久。

  如果把廣縣舊城也囊括進來,就稍嫌大了,平添煩惱。

  所以,他對如今的廣固城非常滿意,如果一意死守,理論上可以堅守許久,并且大量殺傷攻城一方的人員——直到目前為止,邵軍也只是清理完了外圍堡寨,填平了部分城隍,堪堪摸至城墻下方罷了,并未展開大規模的進攻。

  但他對城池本身有信心,對守城之人的信心卻沒那么足。

  被晉廷蔑稱為“妖賊”的兵士他是相信的,但豪族兵馬呢?忠心就很可疑了。

  除此之外,還有臨時征發的豪門僮仆、市人丁壯等,這些人就算忠心不二,也他媽不能打啊,很多時候甚至會添亂,讓人頭疼無比。

  所以,他每天早晚都會帶著親信將佐、幕僚們一起巡城,查漏補缺,非常勤勉。經歷了昨夜劫營的失敗后,他更不敢懈怠了,生怕哪天被人偷開了城門,腦袋搬家。

  花了半個時辰巡完全城后,曹嶷帶人下了城樓。就在此時,有幕僚拿著一封勸降信,期期艾艾地走了過來,不知道該怎么說。

  曹嶷見了,有些狐疑,伸手奪過來之后,粗粗一覽。然后,便保持著這個動作,許久不變。

  “明公。”東閣祭酒逢辟靠了過來,輕聲呼喚。

  曹嶷如夢初醒,下意識把勸降信收了起來,但隨即想到了什么,問道:“昨夜城北廝殺半宿,疏忽了其他方向,來人——”

  親將上前,躬身行禮。

  曹嶷吩咐道:“你立刻帶人走訪諸營,收繳此信,不得有誤。”

  “諾。”親將帶人離去。

  曹嶷不是傻子,他很清楚勸降信不會只有這一封。

  既然幕僚都能從不知道什么地方撿回來一份,天知道還有多少信被官員、軍將、豪族乃至士兵拾走了。

  想到這里,他猶豫了下,把勸降信遞給了逢辟。

  逢辟面色凝重地看完后,又遞給了其他人。

  眾人一一傳閱,最后都沉默無語。

  曹嶷板著臉,不再停留在街道上,往幕府而去。眾人快步跟上,緊隨其后。

  甫一進府,曹嶷便頓住了腳步,轉身看向離他最近的逢辟,欲言又止。

  逢辟躬身行了一大禮,仿佛豁出去了一般,慨然道:“曹公,事已至此,降之勿疑。如此,廣固百姓免去一場大難,曹公亦可保全家人。”

  曹嶷久久不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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