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浮云連海岱,平野入青徐。
從地形上來說,東西走向的泰山山脈的存在,將青州分成了南北兩個部分。
而泰山北麓至渤海之間的地帶,自古以來被稱為“海岱”——“岱”即泰山。
這是一片地勢相對平坦的區域,分布著濟北、濟南、樂安、北海等郡多個縣鄉,十分重要,甚至可以說是齊地最重要的精華地帶。
而這個精華地帶,在面對河北方向時,可謂一馬平川。唯一的障礙就是黃河,但黃河并不全部掌握在青州一方手里,對手稍微繞個道,直接就過河了。
從三月中旬開始,樂陵太守邵續便開始在黃河上打制浮橋。
曹兵如臨大敵,死死盯著浮橋的進度,想盡辦法進行破壞。而在他們的拼死努力下,邵續真就沒法成功架橋。
但三月二十日,大規模的騎兵集團接到了命令,自濟北向東進兵——人家壓根不需要渡河。
臨出發之前,段匹磾登上高坡,最后看了下駐地。
這里被稱為“平陰故城”。東當泰山山脈西段,西臨濟水、黃河溝通交匯處(四瀆口),其實是一個水陸交通樞紐。
作為草原牧人,其實有點難以想象大規模的船運。
運兵、運糧、運械,什么都能運,而且速度很快,比步兵、騎兵行軍都要快,因為即便是夜間,船只仍可行走。順流而下時,速度不是騎兵能比的。
最關鍵的是,太省錢了。
“走了。”段文鴦在山坡下喊了一聲。
段匹磾下了山,帶著部眾,向東行軍。
山間隱約有人監視著他們,并不斷向外傳遞消息。毫無疑問,那是曹嶷的斥候。
從斥候的角度來看,鮮卑騎兵的行軍條件其實不是很好。
他們擁擠在狹窄逼仄的山麓、河濱平原上。
南面是泰山山脈,北面是齊長城斷壁殘垣、濟水,再往北則是黃河。
驛道夾在齊長城(北)與泰山(南)之間,而齊長城又位于濟水南岸,將本就不大的北麓平原切割得支離破碎。
這個時候,若提前在山中準備好出擊營地,揀選精兵強將,自山中沖出,完全可以把隊伍前后拉得很長的鮮卑人給切成數段,首尾不能相顧。
可惜沒有!
沒人有膽子深入敵境設埋伏。
沒人愿意冒險。
跟著走了一段之后,山下的鮮卑騎兵分出部分人手,尋找山間小道、緩坡,試圖驅逐曹軍斥候。
斥候猶豫了一下,最終消失在了山林間。
段匹磾收回目光。
天空飄著黃云,去歲的衰草無人清理,下了幾場雨后,腐爛在了路邊。
齊長城大部已經坍塌,只有少許地段尚算完好,甚至重修了塞門供行人、軍隊、商徒出入。
可惜的是,眼下行走于這條路上的,多為軍隊。
段匹磾估摸著走了幾十里了,但愣是一個人都沒看到,甚至連塢堡都沒有,只有皚皚白骨以及村落、塢堡的殘骸。
是哩,自濟南攻濟北,或者自濟北攻濟南,就這一條路。
雙方殺來殺去,互相抄掠,別的地方怎樣不好說,但雙方交界處的塢堡、莊園、村落一定是最慘的。
別說幾十里了,行軍百余里能見到人影都算你厲害。
二十一日,段文鴦、段匹磾二人帶領的輕重騎兵四千余,已經進入到了濟南境內。
他們穿過了春汛后稍顯泛濫的沼澤,前方地形頓時為之開闊——濟水東北與湄溝合,形成了一片泛濫區,水泊周回百里,曰“湄湖”(位于今濟南長清西南)。
二十三日傍晚,他們呼嘯著出現在了祝阿縣西南。
正在田間勞作的百姓聽到示警的鐘聲,紛紛撤回堡寨。
鮮卑騎兵自田野間穿過,追逐著任何一個沒有及時逃走的農人。
這些農人會成為他們的奴隸,他們的財產。
實在追不上了,直接一箭射死。
當然,他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。
譬如,一個蒼老的農人頭顱就被鮮卑騎兵劈飛——他們自己的老人都得不到尊重,何況中原的老人。
隨軍文吏見了,咳嗽了下。
段匹磾故作不知,又拖了會,待帳下兒郎們把散落在外的女人、丁口搶得差不多了,才下令約束軍紀。
文吏無奈道:“段將軍,莫要耽擱了,趁亂抄截敵軍后路要緊。”
“已軍行百余里了,食水日少,如何追擊?”段匹磾問道。
“且隨我來。”文吏一夾馬腹,當先帶路。
有沒有地頭蛇為你提供補給,有時候完全是決定性的。
突入濟南之時,野無所掠,這時候若搶不到足夠的糧食,差不多就該退兵與主力部隊匯合了。但如果能得到地方勢族支持,提供補給的話,他們就能堅持下去。
完全是兩個結果,差別太大了。
寬闊的河面上,一條浮橋漸漸伸向南岸。
對岸曹兵營寨之中搭起了幾個高臺,時不時射出一波箭矢,干擾浮橋的修建工作。
另有兩三千相對精銳的兵士,正在養精蓄銳,隨時準備半渡而擊。
大河攻防戰,其實就是渡河與反渡河罷了,沒什么稀奇的。
眼前這座浮橋離對岸真的不遠了,寥寥數十步罷了。
高臺上的箭矢落在浮橋上,密密麻麻。
手持大盾的邵兵根本遮護不住,工匠、役徒時不時慘叫落水,浮沉幾下之后,便消失在了茫茫大河之中。
“嘩啦!”最后一塊木筏被推入水中。
工匠們冒死沖了上來,固定竹紐、繩索。
軍士們躍躍欲試,舉著大盾、刀槍,直往岸邊沖擊。
養精蓄銳已久的曹兵迎了上來。
雙方迎頭相撞,目眥欲裂,舍命搏殺。
“邵狗去死!”
“妖賊受死!”
人成片倒下,命成團消失。
爹娘辛苦養育了十八年的大好男兒,見到敵人后一個呼吸就倒下了。
苦練多年武藝的選鋒冷酷無情,利用嫻熟的殺人技,不斷收割敵人性命,但他很快死于一蓬箭雨之下。
還有那渾渾噩噩之人,麻木地沖,麻木地受傷,麻木地走向死亡——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。
整體交戰的結果和以往比,其實差不太多。
邵續帶出來的兵馬屢沖不克,始終無法在大河南岸形成穩固的灘頭陣地,渡河無法成功。而失敗的次數多了、時間久了,兒郎們的士氣便有些低落,以后怕是要更難。
公允地說,今日的廝殺是多日以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。
邵續和渤海的高家兄弟聯手,先后投入了二萬余丁,試圖強渡黃河,直插樂安。
但灘頭的激戰告訴他們,一切沒有那么簡單。
曹兵只要還想打,不一觸即潰,腦子里念著天帝和天師,那么他們就有戰斗力。
想到這里,邵續手搭涼棚,焦躁地看著對面。
他連女婿都押上去了,充當破陣先鋒,奈何沖不動啊。
邵續身后,將校、軍士們密密麻麻,持械肅立。
浮橋能通過的人極其有限,大部分人得不到參戰的機會,只能站在岸邊觀摩戰局發展。
己方將士三番五次沖鋒,最終往往被數倍于他們的敵人圍攻,死于非命。
這么打下去,只是不斷派人送死,沒有結果的。
關于這一點,觀戰的將士們很清楚。今日除非出現奇跡,不然的話,可以準備下一條浮橋了。
呃,等等——奇跡真的出現了。
就在樂陵兵、渤海兵被打得節節敗退,支持不住時,圍攻他們的曹兵突然間就陣腳大亂。
喧嘩聲一開始并不大,馬蹄聲也不密集。
但很快,隨著越來越多的鮮卑鐵騎沖至曹軍背后,箭矢連連、大肆砍殺,整個曹軍大陣就像紙糊的一樣,一沖就散。
擁擠在浮橋上的樂陵兵、渤海兵大喜過望,在軍官的帶領下,猛沖猛打,配合鮮卑騎兵前后夾擊。
有些兵甚至等不及,直接跳入河畔淺灘之中,自己趟水上岸。嘴里大聲咒罵著,仿佛與曹兵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——事實上是有的。
局勢一下子翻轉了!
曹兵潰不成軍,河上有渤海兵、樂陵兵殺至,背后有鮮卑騎兵反復沖鋒,真就站不住任何腳。
他們拋棄了營壘、拋棄了城邑,一直潰出去數十里之遙。
越來越多的鮮卑騎兵橫穿濟南,直插樂安,甚至往齊國方向挺進。
他們一點不遮掩行跡,甚至有點大搖大擺的意思,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,制造聲勢,恐嚇敵人。
整個青州,已經在發生著深刻的嬗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