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唐劍部正在等待糧草。
山路艱難,一萬五千步騎人吃馬嚼,消耗不是什么小數目,隨身攜帶的糧草撐不了多久。更何況,他們還遵照梁公的命令,散了一部分軍糧給駐地附近的胡漢百姓,安撫人心,穩定局勢。
騾子軍越過高都北上時,唐劍留少量人馬守高都,主力已經向西深入百二十余里,抵達了后世陽城縣所在的地方。
他沒有去管劉昭的死活,已經穿越艱險地段,進入到了相對平坦的地區,匈奴人來多少都不是問題,早晚能打回去。
他調整作戰方向的主要原因是得到確切消息,西邊有敵人過來了,故先斬后奏,整兵向西,并派出信使,通報軍情。
上黨荒蕪,很多鄉里已經裁撤,此處山間只余大大小小的烏桓、匈奴部落,聞大軍前來,有的就地投降——主要是烏桓人——有的則倉皇西走,逃歸匈奴。
不過,嚴格來說,這里可能已是司州地界,蓋因西面不遠處就是司州平陽郡之濩(hù)澤縣(今陽城縣西)。
沮渠崇率少量輕騎前出,直抵濩澤縣城外,遇到了一股敵騎,沒有戀戰,直接退回。
退回來后,又派出大量游騎,查探地形,觀察敵軍屯兵方位、后勤運輸線路。
“北邊百里外的山間有端氏縣,縣西數十里當烏嶺尾閭,故置烏嶺關。沒有聽到劉聰來此地的消息,恐有訛誤。”
“應不是訛誤。劉聰或許來此巡視過,督促守軍修繕城防,隨后又走了,去了別處。”
“濩澤遠離上黨,可也遠離平陽。河東、平陽、西河確實不缺糧,但運至此處,耗費甚大,匈奴并不寬裕,不會在此留駐大軍。”
“我亦是這么想。匈奴主力應在烏嶺關。此為三家分晉會盟之所,地勢相對平坦,故置關城。匈奴應是想死守烏嶺關了,濩澤、端氏能守則守,不能守則棄之,興許百姓都撤走了,只余空城。”
“我料劉聰在北邊。烏嶺有南北二道,南道烏嶺關山勢艱險,非常難走,不便用兵。北道山勢稍緩,雖云大嶺,實則是汾、沁間數百里縱貫山脈之山勢最低處,大道所取。自漢以來,往來皆走北道,南道行人稀少,年久失修,根本不適宜通過大軍。”
“北道直通偽漢都城,劉聰定在彼處,親自督戰,激勵士氣。”
“水路能不能運糧?”
“而今水淺,怕是不能。當年秦將王龁走南道,也是春夏之交,趁著春汛水深之際,水陸兼運,方才支撐得起。”
唐劍默默聽著幕僚們的議論,微微頷首。
他們是讀書人,從故紙堆里翻出來很多東西,對并州的交通狀況相對了解。他派人實地探查后,發現與幕僚們所說有差別,但不算很大,整體還是靠譜的。
行軍打仗,地理真的太重要了。
他之前一直在河南、河北征戰,初入并州之時,簡直驚呆了——在平原上生活了半輩子的人,見到如此破碎、艱險的地形,驚訝是正常的,一如他以前去過的弘農。
從平原作戰轉入山區作戰,以往的思路要變一變了。
他在嘗試著進行改變。
“在此筑壘留兵,監視濩澤、端氏方向,大軍回高都就食。”聽完之后,唐劍做出了決定。
通過烏嶺南道西進,風險巨大,補給困難,需要從河南、河北調集二十萬以上的壯丁幫著轉運糧草,這個決定不是他能做的,只能先回去了。
說白了,如果決意通過烏嶺道西進,那么需要做好萬全準備,從規模上來說,要有滅國之戰的資糧、人員,否則不行。
秦趙長平之戰,趙國的四十多萬大軍,其實大部分是后勤保障人員罷了,真正的戰兵可能就幾萬人。
如果真是四十萬作戰人員,趙國所有壯丁健婦派過來都保障不了后勤。
地形、糧草,這兩樣對戰爭的限制太大了。
還真被唐劍的幕僚們說中了,劉聰此刻在北道。
更準確地說,在平陽郡襄陵縣以東。
運城盆地不缺糧,但問題是運不到東面去——實際上可以運,但損耗大,看你舍不舍得了。
這就是地形帶來的問題。
有時候從國家整體來看,糧草豐裕,但具體到某一處,可能糧食匱乏,因為別處的糧食運過來代價太大——即便到了后世,國家依然在各地大修糧庫,原因就是調運成本太高。
劉雅在河內與邵勛激戰,平陽朝廷的支持十分有限。
精銳兵馬、糧草器械很難大批量運過去,只能淤積在本地,蓋因中間存在著連綿不絕的山脈,要出軹關(太行八陘之一)才能夠得著河內,路途損耗較大,成本極高。
本地兵,用本地資糧,在本地作戰,這就是很多時候古代戰爭的實際情況。
君主當然知道這樣可能導致地方割據,但世間事不外乎成本二字,能怎么辦呢?
河東、平陽、馮翊之富庶,即便與河南相比,都不落下風,但你用不到河內、上黨這邊,也是白費。
劉聰不是傻子,他明白這個道理。因此,在花費大代價給晉陽運了二十萬斛糧后,便停了下來,開始構筑烏嶺防線。
重點是北道,這是雙方爭奪的焦點。
“陛下。”汝陰王劉景見得劉聰車駕,立刻行禮。
劉聰下了乘輿,面色有些灰敗,只問道:“關塞如何?”
“皆已遣兵屯糧,以待邵賊。”劉景答道。
劉聰沉默不語,只看著茫茫群山,許久之后,方才說道:“若讓邵賊過烏嶺,則突入地勢平坦之汾水谷地,再難相制。”
“陛下且放寬心。”劉景說道:“河內、上黨殘破,邵賊兵糧不濟,難越烏嶺。”
這倒是實話。
在并州這片山區作戰,有相對富庶的平陽、河東、馮翊三郡支援,邵勛在糧草方面處于下風,除非他從河南、河北調集幾十萬人,不計代價轉運糧草,但他現在也沒這個實力。
但劉聰還是有些沮喪。
不知不覺,讓人打到家門口了。
如果說河北的丟失是正常的,鞭長莫及的話,那么河內、上黨的丟失就比較致命了,因為這讓平陽丟失了外圍屏障,軹關、烏嶺關、刁黃嶺、丹朱嶺等地直接暴露在了邵勛的兵鋒之下,再無外圍緩沖地帶了。
這些險要關塞一破,邵勛便直入平坦的河谷,朝廷再無地利。
“邵賊親征,朕焉能不親征?”劉聰嘆道:“讓太子不要回來了,繼續在長安鎮撫。河東、平陽、西河這一片,朕親自料理。”
劉景亦看著連綿不絕的山嶺。
其實,邵賊過不來,他們也過不去。
太行之險,已然是雙方共有。
這意味著什么?意味著若朝廷出兵攻邵賊,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烏嶺、太行之險,非常困難。
這同時也意味著大漢失去了騷擾邵賊核心腹地的能力。
從今往后,大漢可能就要變成一個純粹的關西政權了,以弘農、河東、平陽、西河、晉陽等地為外圍屏障,拱衛長安。
或許這也不錯吧。
這種地形,進攻方消耗極大,防守方消耗較小,正適合遷都后雙方的國力變化。
“追封劉雅為齊王。”劉聰對跟在身后的侍臣們說道:“錄其一子至太子身側聽用。”
十月十三日,邵勛進抵高都,面對面聽取了唐劍的匯報。
“末將已遣沮渠崇率輕騎北上。”唐劍小心翼翼地說道。
“無需如此小心。”邵勛溫和地說道:“你初入上黨,便想著進取,有這份心很不錯。烏嶺南道,誰都沒去過,光看書籍載錄做不得數。今既知其險,便算了吧,看看北道能不能走。”
南道通晉城盆地的高都縣,北道通長治盆地的長子縣(今長子),前者是小道、險道、年久失修,后者同樣是險道,但維護得還不錯,畢竟是主干道。
但走北道有個前提,得先攻占丹朱嶺天險,進入長治盆地。
“既得上黨,復望平陽,此非得隴望蜀焉?”邵勛拍了拍唐劍的肩膀,笑道:“我不貪心。此戰目標便是與匈奴共太行之險,今已做到,余下的都是賺的。”
“末將愿提兵北上,攻泫氏、丹朱嶺。”唐劍立刻請命。
邵勛輕輕搖了搖頭,道:“我已令金正率部北上。值此之際,正需要他勇猛精進的打法。”
唐劍躬身應是。
梁公的意思很明白了,金正打法大開大合,能縮短戰斗時間,而今最缺的就是時間。
河內、上黨殘破,糧食需要從河南運來,然后通過八十里太行陘抵達高都。
高都向北,可還有好長一段路呢,這個代價大不大?
說句難聽的,運糧成本比匈奴還高。如今不計代價轉運,真就是以國力壓人,以本傷人。
眼下已十月中旬了,看這幾年的天氣,隨時可能降下大雪,屆時幾乎無法轉運糧草,確實沒留給你多少時間。
最理想的情況,其實還是恢復上黨本地的農牧業,就地提供糧草,而這又需要展開賑災,會大量擠占軍糧。
如何抉擇,真的挺難的。
人要吃飯,不是英雄氣一發,就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的。
“過些時日——”邵勛看著唐劍,說道:“國中會有委任令下來,你遙領河內太守,鎮高都,替我看著點。”
“明公要走?”唐劍微微有些驚訝。
“再看吧。”邵勛笑道:“有便宜就占,沒便宜就走。”
(晚上繼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