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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章 勸

  今日無朝會。

  午膳時間,宮人們給天子端來了飯菜。

  司馬熾本沒在意,隨意瞄了一眼后,頓時瞪大了眼睛。

  白粥呢?朕說了今天想吃白粥,怎么沒有?

  酒呢?一合都沒有?

  肉呢?乳酪呢?

  司馬熾一下子怒了,斥道:“太官何在?太官呢?速速將太官喚來。”

  太官是光祿勛屬官,掌宮中飲食。

  宮人匆匆離去,不過沒去找太官,先找皇后去了。

  片刻之后,皇后梁蘭璧帶著太官及其屬僚一起趕了過來。

  “陛下,不怪臣啊!”太官一來就叫起了屈:“少府并未送稻米和酒,臣也無法。”

  司馬熾一愣,問道:“七日前朕剛吃過白粥,怎么就沒了?”

  太官看了他一眼,小心翼翼地說道:“少府以前確實有稻米,但那是陳公進奉的。去歲進了兩千斛,已食盡。今歲新米尚未收割…”

  司馬熾不死心,問道:“一點都沒了?”

  “本還有數百斛,可陛下前幾日遍賞臣僚,而今一粒都沒了。”太官說道。

  “讓少府去要啊!”司馬熾暴怒。

  太官看了下梁皇后,一臉為難。

  梁蘭璧想上前安慰,卻心中一顫,不太敢靠近天子,只能說道:“陛下,宮中所食稻米向由新城、陸渾二縣進奉,然數年前大旱后,二縣便已不再進奉。近兩年所食乃廣成稻,一直由陳公進奉。”

  “你找邵勛要來的?”司馬熾傻了,下意識問道。

  梁蘭璧連忙搖頭,道:“妾與庾夫人乃閨中密友。陛下伏案操勞,妾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就只能——”

  “閉嘴!”司馬熾反應了過來,愈發憤怒了,臉上也涌起了不自然的潮紅之色,只聽他質問道:“你是不是被邵勛收買了?你是不是覺得朕失勢了?難怪!難怪啊!”

  司馬熾霍然起身,如同一頭困獸,在殿中走來走去,不住冷笑:“怪不得梁芬那么輕易地讓出南陽。朕以為他兵微將寡,無力抵御,不得已之下讓出南陽。沒想到啊,沒想到,呵呵!是不是覺得我司馬氏德薄,迫不及待要換新主子了?”

  梁蘭璧面現黯然之色,臉上滿是痛苦,忍不住抹起眼淚。

  她貴為皇后,但也是妻子,只想為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,但多年來得到的一直是辱罵——有一說一,在這件事上她爹梁芬也得背鍋。

  太官也傻了。

  這天底下還有自己給自己那啥的…

  作為近臣,他對天子的忠心也就那樣。上一任太官因為先帝吃了毒餅的事情,消失得無影無蹤,生死不知。從那以后,他學會了很多。

  從賈南風開始,洛陽城里說話最管用的就一直不是天子。

  “一個個不說話了?”天子仍在轉著圈生氣,不停地說道:“朕養你們何用?”

  “酒也沒有,是不是也要找邵勛要?如此下去,朕還有什么臉面?”

  “廢物,都是廢物!朕不想看見你們!”

  外間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片刻之后少府劉喬匆匆而至。

  “陛下,臣死罪。”甫一進來,劉喬就拜倒于地。

  司馬熾看他那樣子,只覺惡心。

  他之前可是對劉喬寄予厚望的!

  此人年輕時受到王戎(王衍堂兄)賞識,受命與人一起進攻吳國的武昌,攻城數月破之,回來后以滎陽縣令酬功。

  二十四年前,參與誅除楊駿的行動,受封關中侯。

  十五年前,參與誅賈南風一黨,遷散騎常侍。

  十二年前,拜威遠將軍,領豫州刺史,南下平定張昌叛亂,進位左將軍。

  蕩陰之戰后,司馬越奔逃徐州,聚兵數萬,意圖返回洛陽,為劉喬所阻,大敗。

  在那個時候,他是聞名天下的忠臣。

  只可惜很快被邵勛數百里奔襲,一棍子打懵了。失了心氣之后,由王衍轉圜,出任軍諮祭酒——彼時王衍是司馬越的軍司。

  司馬越死后,很多人離府。劉喬沒有立刻離開,干了一段時間后,最終入朝,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,最終搏得信任,一路升官,出任少府之職。

  沒想到啊,也是個辦事不力的貨色!

  司馬熾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王衍的人,畢竟他就是靠王衍的從兄王戎賞識、提拔,才獲得的機會。

  而王衍么——司馬熾只覺一陣悲哀,滿朝文武,沒幾個可堪信任的。

  “陛下。”劉喬抬起頭來,擦了擦眼淚,道:“臣辦事不力啊。大司農那邊已是數月未送糧米過來,少府庫藏已然空虛已極。再過幾日,別說白粥了,豆粥都吃不上了。”

  按制,大司農管太倉糧庫,定期撥發糧油果蔬肉奶等農產品至少府,供宮中用度。

  少府作為天子的大管家,接收農產品、絹帛、地方貢品,自己也制作各類器具,儲存起來。

  光祿勛轄下的太官負責給皇帝做飯,但原材料需要少府供給。

  劉喬說少府庫存已竭,那就是東陽門太倉的問題了,難道糧庫空了?

  想到這里,正在心灰意冷的司馬熾頓時不淡定了,失聲問道:“太倉空了?”

  “聽說快空了。”劉喬回道:“徐州還在打仗,只有壽春一地在輸送漕糧進京,入不敷出啊。”

  “邵勛呢?”司馬熾問道:“怎么不問邵勛要糧?”

  說完這話,他感覺有些不對,下意識看了梁皇后一眼。

  皇后雙眼紅腫,目光呆滯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  司馬熾趕緊別過頭去,又生氣了起來:“怎么之前好好的,邵勛一入京,馬上就缺糧了,到底怎么回事?”

  “臣也不知為何。”劉喬說道:“可能是禁軍要出征,北軍中候裴廓下令賞軍士糧米吧。本來就沒多少,這一賞,很快就見底了。聽聞度支尚書王玄正在補發拖欠百官的祿米…”

  “都是朕的糧,他們怎么敢!”司馬熾差點跳腳。

  劉喬、太官面面相覷。

  不給軍士發賞賜,怎么驅使他們打仗?不打仗,洛陽永無寧日啊。

  不給百官發祿米,誰為你效力?沒有群臣擁護,一個人當天子?

  皇后梁蘭璧也回過神來,擔憂地看了眼司馬熾。

  現在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啊。實在不行的話,她再去求求庾文君。但隨即又想到這樣可能會讓天子自尊心受不了,進而對她冷言冷語,乃至毆打,她又有些害怕。

  “陛下。”少府劉喬還沒說話呢,太官戰戰兢兢地說道:“陳公就在城西,軍糧堆積如山,或可令其搬運一部分至東陽門太倉。”

  “朕…”司馬熾一聽就要拒絕,但很快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。

  他猛然想到,剛才只顧得生氣了,居然還沒吃飯!

  眼角余光瞥到了案幾上的胡餅,雖然沒撒芝麻,雖然他之前覺得倒胃口,但現在發現,似乎也蠻香的嘛。

  太官低下頭,暗自腹誹:“朕、朕、朕,雞狗朕!飯都沒得吃了,還朕呢。”

  劉喬趁機起身,安慰道:“陛下,或許可令陳公散軍糧,賑濟——呃,臣死罪,說錯了話。”

  他不提醒還好,一提醒只讓司馬熾更加羞惱。

  賑濟?伱要賑濟朕嗎?

  但終究形勢比人強,他臉色變幻了許久,緩了緩口氣,問道:“邵勛那么聽話?”

  “陛下。”劉喬低眉順眼道:“邵勛乃軍戶出身,賤奴般的人,粗鄙無文。對這種人,稍稍哄騙一下,他就不知東西南北了。陛下英睿,許其所奏,臣再豁出老臉,苦求一番,定能籌得糧米而回。”

  司馬熾疑惑地看了一眼劉喬,道:“劉卿,你是不是奉邵勛之命…”

  “陛下冤枉啊!”劉喬大聲道:“犬子祐曾被邵勛害于沛國,十年以來,臣無時無刻不思報此仇,怎可能為其所用?”

  說到最后,隱隱有泣聲傳出。

  司馬熾有些動容。

  太官傻傻地看了眼劉喬,暗嘆這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吧。

  邵勛攻殺劉祐,那也是奉司馬越之命,罪魁禍首還是東海王啊。可劉喬后來不還是當了司馬越的軍諮祭酒?雖說多了層遮羞布,給王衍當副手,可終究還是為司馬越效力啊。

  他真的在乎那個死去的兒子嗎?

  據他所知,劉喬次子劉挺目前就在沔北幕府軍司樂凱手下做事——劉喬出身安眾(曹操破張繡處,現已并入宛縣)劉氏,乃南陽士族。

  學到了,真的學到了,做官不能要臉。

  “邵勛提了什么要求?”良久之后,司馬熾問道。

  “邵勛請以北軍中候裴廓為帥,由其遴選將官,攻弘農王彌。”劉喬說道。

  司馬熾沉默了一會,道:“準其此奏。”

  “邵勛還請陛下出城勞軍,激勵士氣。”劉喬又道。

  司馬熾臉上青氣一閃,有些不悅。

  梁蘭璧又擔憂地看了眼丈夫。在她看來,都答應了第一件事了,第二件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?

  “陛下。”劉喬擦了擦眼淚,勸道:“軍士愚昧,卻又很忠樸。若陛下親臨校場,令將士們得睹天顏,或能收取軍心,于中興大業有益。”

  司馬熾臉色又一動。

  對啊,他還有大義名分。若能讓將士們見到他,高聲歡呼,軍心唾手可得,比他暗地里拉攏禁軍將校效果好多了。

  邵勛是臣,朕是君,他和他的兵在朕面前也要低頭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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