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中旬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,梁芬只鋤了一會草,便坐到了涼亭下歇息。
仆人遞上了涼水、瓜果,供其享用。
士人嘛,干農活是體驗性質的,是拿來愉悅身心的。若是干得多了,豈不是勞累身心?起不到陶冶性情的效果了。
城西的驛道之上,來了一支部隊。
人數大概五百余,個個有馬。遠遠停下之后,領頭的軍校馬鞭一指,開始分派各部。
片刻之后,數十騎沖到了河畔的小樹林邊,將馬兒收攏起來,就地野放。其余人拿著長槊,在蘆葦、草叢中戳來刺去。
更有人爬上高樹,四處瞭望。
甚至還有人趟水走到河對岸,手持步弓、長劍搜索、警戒。
至于梁芬所在的這個半廢棄的村落,更是重點照顧對象。
上百騎一路小跑沖進了村子,占據各個要點,仔細檢查每個可以藏人的地方。
他們兇神惡煞,動作粗暴。少許跟著梁芬來此定居的村民被嚇得躲在家中,戰戰兢兢。
梁芬皺了皺眉,正想回到自家宅院時,前方駛來一騎,遠遠下馬,對梁芬作揖道:“梁公勿驚,陳公車駕在前方暫歇,多有滋擾,見諒。”
“君何人?”梁芬松開了眉頭,問道。
“濮陽胙亭龍驤府部曲督劉賓。”
梁芬不認識他,但還是點了點頭,道:“無妨。”
劉賓行完禮后,便挎刀離去了。
梁芬放下心,悠然自得地吃著自家地里收獲的甜瓜,看著那些仍在烈日下奔走的軍士。
他帶過兵,對軍士們的想法多多少少有所了解。
如果底層軍士對主將不滿,哪怕軍紀再嚴苛,他們也會找到合理的消極怠工、虛應故事的機會。但這些人不同,確實是發自內心地愛戴他們的主帥,認認真真巡視著,哪怕此地可能離邵勛休息的地方有好幾里路。
對此,梁芬有些驚奇。
他無法理解一個被殘酷世道折磨得精疲力竭的人,驟然翻身所得到的巨大喜悅。
陳公讓他們從可被人隨意搓揉的底層莊客、農奴世兵、山林賊匪、流民餓殍,變成了有家有業有部曲、全家溫飽、甚至有酒肉吃喝的府兵。
如果這只是生活條件的改善,不算什么的話,那么他們在鄉間地位的急劇提升,可就是精神方面的巨大滿足了。
曾經不可一世的士人豪強,對他們依然鄙視乃至憎恨,但卻無法動他們分毫。
鄉間有荒地草場,理論上誰都可以去放牧,但以前被豪族占著,你去放牧試試看?
水澤可以捕魚、采集,山林可以打獵、砍柴,但都被豪族占著了,你上山下水試試看?
但現在不一樣了。
他們就可以帶著自家部曲,堂而皇之去荒草甸子里放牧,堂而皇之下湖捕魚、采蓮,堂而皇之上山打獵、收集山野貨,砍伐枯柴,沒人能阻止他們。
這兩年,甚至有豪族家奴、莊客舉家潛逃,試圖找府兵庇護。
有人收留了,豪族也不敢過來索要,只能罵兩句就算了。
當然,府兵們也沒法長期收留。畢竟就那么多地,最終的結果是被龍驤府帶走,分配給其他缺少部曲的府兵,或者安置到陳公直接控制的幾個郡內,分給撂荒的田地,令其耕種,充實縣鄉戶口。
府兵是鄉間一股新興的力量,在打開了做官的上升通道之后,甚至已經不單純是武裝力量,而是政治力量了。
梁芬不是邵氏軍政集團的一員,不了解內情,但從有限的觀察來看,府兵其實就相當于一個個微小的地主。
邵勛不喜歡大地主,他正在試圖把阡陌縱橫的大莊園拆解成一個個小地主。
這就是他所追求的嗎?
南風吹散了外間的暑氣,梁芬站起身,看著這些盡職盡責的兵士,喟嘆不已。
他有種感覺,這個天下在不起眼的地方,慢慢產生著深刻的變化。自漢光武定鼎天下,二百九十年了,世家大族日漸壯大,慢慢攫取了天下的人口、錢糧、兵甲、官位,無論上層怎么抑制,都沒有效果,反倒讓他們越來越壯大。
前些時日,他閑來無事翻閱古書,仔細看了看漢末的舊事。
不經意間,他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——
黃巾之亂后,群雄并起,參與曹操霸業創建并成功分享勝利果實的青兗勢族(文化士大夫、地方豪強)共有三十三家。
青州七家,其中六家是后漢舊族,只有一家先祖默默無聞。
兗州二十六家,其中十八家是后漢舊族,八家趁著天下大亂成功上位。
整體算下來,經歷了漢末大亂,居然只洗掉了三成舊族,未免過于離譜。
而因為曹魏、國朝在對待士族方面的綏靖、遷就,如今的士族力量更甚于漢末,邵勛能掙得脫這個枷鎖?
他對這個人更感興趣了:他是真的勇!
自私一點講,與士族共天下,能快速統一天下。你那么大的功勞、威望,活著的時候無人敢反,這不就夠了嗎?
甚至于,因為你巨大的威望,你的兒子輩也能享受遺澤。只要他不是過于倒行逆施,安穩當一輩子天子問題不大。
這樣的王朝,至少可以傳兩代人,甚至三四代也不無可能,這就百年了,還不夠嗎?
國朝若非諸王混戰,也不至于五十年就這樣了,說不定還可以茍延殘喘三四十年,直到實在積重難返為止。
邵勛卻想建立一個制衡世家大族的勢力。
這樣可能更好,也可能更差,真的勇!
不過,這才是大氣魄、大勇氣吧?非真英雄不能為之。換個急于求成、目光短淺的人,可能不會選這條路。
說起來,邵勛其實是在為天下趟路了。后漢以來的老路,可能真的走不通了,每隔幾十年、上百年就要動亂一次,實在穩定不下來。
也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。梁芬嘆了口氣,又坐了回去。
管他呢!這個天下,交給有本事的人吧。我自養雞種菜,讀書會客,終老山林間。
稀疏的林木下,停著一溜數十輛馬車。
有的車上載運著食水、衣物、生活用具。
有的車上載著案幾、紙筆、武器工具。
有的車上載著人,主要是邵勛的家眷以及隨行服侍的仆婢。
親兵遠遠散在四周,保持著警戒。
不遠處的大路上,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正在行軍,朝洛陽挺進。
榆樹下,邵勛正在審閱公函,做出批示。
糧草轉運的速度很快,且并不需要待全部糧草都籌集完畢后才可以動兵。事實上,河北方面已經開始出兵了。
西路軍李重為都督,自趙郡向北,圍攻元氏。
東路軍動作稍慢,金正統率的大軍主力尚在渤海集結中,預計六月底可發起攻勢,直插河間、章武兩地。
除了他們之外,還有配屬于二人指揮的河北土豪兵馬。總之聲勢浩大,要把匈奴勢力一舉逐出河北了。
匈奴人當然不會坐以待斃。
據審訊俘虜得知,劉曜剛剛在晉陽附近擊敗了劉琨,迫使其退守晉陽、陽曲等地,并四處求援——這或許便是匈奴至今尚未深入河北的主要原因。
不過南路的匈奴動了起來。
石虎帶著大隊人馬猛攻朝歌。
劉洽部五千人死守城池旬日,石虎無奈退兵,抄掠地方。最遠一路,甚至打到了黎陽附近,為義從軍騎兵擊退。
石虎還派人伐木為筏,偷渡了數百騎至河南,在滎陽大鬧一番,為太守裴純擊退。旋又突入濮陽,留守府兵兩千人緊急集結,將其擊退。
王彌則始終沒有動靜,或許是因為忠武軍與其在東西二崤山捉迷藏,中小規模的戰斗始終沒有停止的緣故吧。
不過據刺奸督密報,王彌應該沒對忠武軍多么上心,甚至可以說蔑視。
邵慎帳下不過數千兵,而王彌有農兵三萬、常備精兵兩千余,兩者實力不在一個等級上。
老王最近的主要工作,居然是在深入推行兩年三熟制,去年冬天種了冬小麥,今年夏天也種了一季雜糧,同時在湖縣、潼關一帶建立牧場,利用山林資源放養牲畜,訓練騎兵。
這人,學習能力蠻強的嘛。
同時這也給邵勛提了一個醒。沒有人是傻子,把敵人看得太弱智是不行的,過了這么多年了,人家總會對你崛起的過程有所研究,也會嘗試著學習伱的各種套路。
這個世道,開始提前加速進入北朝了。
“夫君,吃點果子。”庾文君拿著洗好的水果,放到了一旁的案幾上。
盧薰也在,她站在樹蔭下,不停地搖著扇子。本來不想來洛陽的,但邵勛堅持帶上她,庾文君也同意,于是就來了。
她其實年紀不小了,這些年已淡出了一線“主力陣容”,淪為了“替補”。
但人總是要換換口味的嘛,青春少女有青春少女的好,次數多了也會膩,這時候讓阿姨來敗火,也挺爽的。
更何況范陽王妃四十多了,還是會噴,這也是一大情趣。
宋祎擺弄著樂器,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。
荊氏也來了,正和宋祎說話。她并非邵勛姬妾,但這幾年居然和庾文君打好了關系,時時研究音律、舞蹈,關系密切。
這個女人不簡單。
邵勛處理公務勞累的時候,她倆會帶著幾個女樂演奏樂曲,舒緩疲勞。
奢侈的享受啊!
和幕僚們扯了半天車轱轆話,又批閱了半天公文之后,靠坐在胡床上,閉眼假寐,耳邊回響著輕柔舒緩的音樂,非一般的享受!
“哪來的果子?”邵勛問道。
“路邊摘的。”庾文君坐在他身旁,說道。
她就要貼在夫君身邊,哪怕夫君笑著說嫌熱,她也要坐過來,到最后夫君總是會遷就她。
回想起考城那次,夫君真的嚇壞了吧?不過這也說明夫君真的好在意她啊,每每想到此節,庾文君心中就甜絲絲的。
和梁姐姐書信往來,果然是有用的。
她們第一次通信,應該是永嘉六年(312)九月,梁姐姐于愍懷太子浮屠發了一封信過來,讓她幫著轉圜,請夫君調兵西進,解洛陽之圍。
那次其實她沒幫上什么忙,還有些愧疚來著。想起梁姐姐的處境,她又有些唏噓,太可憐了。
還是自己幸運,有個好夫君。
“路邊摘的果子?給錢了嗎?”邵勛一邊吃著杏,一邊問道。
“荒廢的果園罷了,滿是雜草,聽說遠近十里內都渺無人煙。”庾文君說道:“夫君不是要置辦府兵嗎?洛陽、河南、偃師、緱氏一帶應該都沒什么人。”
“安置府兵容易,部曲呢?”邵勛笑道:“不過你說得也沒錯,洛陽周邊確實太荒蕪了,正合安置府兵。”
“我在南頓、汝南、潁川還有土地和莊客,要不都拿來當府兵部曲吧?”庾文君說道。
那是她的嫁妝,而她完全不在意,實在是最近被哄得開開心心,除了夫君什么都可以不要了。
“不用了。”邵勛說道:“待攻滅石勒,再想辦法吧。”
若收取章武、河間、高陽、中山、常山等郡,有些人他不會再赦免了。
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。去年打鄴城時說了,只抓首惡,脅從不問,你們沒及時投降,那么今年就別怪我了。
不過,洛陽周邊雖然幾近一片白地,但在沒有攻滅王彌的情況下,暫時不宜大規模安置府兵,容易被人抄掠。
但這是一個長期目標,將來總要做這件事的。
說起來可能有些殘酷,但像濮陽、汲郡、頓丘之類兩方反復拉鋸、抄掠的郡國,地方秩序趨于崩潰,人煙稀少至極,正合“一張白紙好作畫”的真意。
安置完府兵,就是一處合格的基本盤。
到他子孫后代那會,府兵戶口滋長,他們會求著轉為民戶,變成自耕農。
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大幾十年,在被打成一片白地的郡國,甚至需要百年。
一個統治者,肯定是需要基本盤的,不然沒有本錢與世家大族討價還價,驅使他們干這干那。
河南、滎陽、河內、弘農這四個郡,非常適合拿來當基本盤,因為戰爭破壞太劇烈了。
“沙沙”的腳步聲響起,西閣祭酒胡毋輔之走了過來,低聲稟報道:“明公,朝廷已同意出兵攻弘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