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公這小院倒是挺別致。”庾袞四下掃視一番,笑道。
他是處士,經常住在山間茅屋內,對這些最是喜愛不過。
時已近傍晚,夕陽余暉灑落院中。
榆槐灑下長長的影子,遙遙對立。
庭院一角,還種著數十株竹子,在院墻下搖搖曳曳。
樹下還有石桌、石凳,可在此閑坐飲茶。
另外一邊,靠近窗戶的地方,甚至還挖了池塘。小小的荷葉浮在上面,晶瑩剔透,煞是可愛。
這是一個充滿野趣的庭院,勤勞案牘之余,可在院中走走看看,頤養性情。
“魚有深水,鳥有高木,此自然之理。”庾珉接話道,若有深意。
“坐下談。”邵勛伸了伸手,招呼眾人在石桌旁坐下。
“尚書此來,可是京中有事?”邵勛看著庾珉,問道。
庾珉是尚書令,位不太高,權柄非常重。按理來說應該在京中奔忙的,結果直接跑來了濟陽,都不上班的嗎?
“確實有事。”庾珉點了點頭,說道:“天子應該發了不少密詔出去。”
“哦?到底還是坐不住啊。”邵勛笑道:“可知道發給誰了?”
“王敦那一份。祖逖那邊興許也有一份,再多就不知道了。”庾珉如實說道:“最近有傳聞,天子還遣人去關中和幽州了,但道路阻隔,使者行至半途便返回了。”
“誰幫天子傳遞消息的?”邵勛問道。
“不知。”庾珉搖了搖頭,道:“王夷甫說侍中許遐、中書侍郎閻鼎、河南尹第五猗、光祿大夫李述、輕車將軍焦求等皆有嫌疑。”
“這五個人,來源還挺雜。”邵勛說道:“天子也在招降納叛啊。”
許遐、第五猗算是天子拉攏的朝臣。
閻鼎原來是梁芬的人。
李述是已故司空荀藩的人。
焦求曾與茍晞聯系密切。
這算什么?反邵大聯盟?不,在邵勛看來,他們玩的都是過家家游戲罷了。
“把這些人都打發出去吧。”他直接說道。
我管你有沒有嫌疑,是不是冤枉的,全部趕出朝堂。就這還是手段溫和的,若換了司馬越,可能直接就殺人了。
庾珉聽到邵勛的要求,略微沉吟了下,答應了。
當然,這事他一個人干不了,還得聯合其他人,并且花費一段時間。
說完這事后,幾人便開始喝茶。
庾琛、庾珉身后還站著三人,其一乃禁軍將領陳眕之子陳逵,另外兩人分別叫郭德、辛佐。
后兩者都是許昌人,祖上也曾經闊過。
郭德出身潁川郭氏(漢末陽翟屬潁川),祖上出過袁紹謀士郭圖、曹操謀士郭嘉。
辛佐出身潁川辛氏(漢末陽翟屬潁川),祖上出過袁紹謀士辛評、辛毗。
這兩家真的敗落了。
辛氏還好一點,曾經與羊氏聯姻,但混到現在也不行了。
郭氏更是直線墜落,幾乎默默無聞。
庾琛、庾珉帶著這三個年輕人一起過來,意思很明顯了,在邵勛面前混個臉熟,將來用人的時候可以推薦。
另外,郭氏、辛氏這兩個沒落士族多半已投靠庾氏,成為他們的附庸了。
陳氏處境比這倆強一點,畢竟陳眕在禁軍為將,陳匡又是潁川太守,但在庾家日漸強勢之時,也不得不低頭,向他們示好。
鄢陵庾氏,原本不過是個二三流家族,在潁川這種士族扎堆的地方,需要仰人鼻息的存在,而今快速崛起,勢力遍布潁川、汝南兩地,眾多中小家族紛紛投效,以求上進。
邵勛和庾文君的聯姻,直接改變了整個豫州西半部分勢力格局。
所以,邵勛在鄴城最后那段時日,天天與王景風過夜,庾琛都沒說什么,他深知庾家權勢的來源是哪里。
當然,邵勛到目前為止,并沒有越界。他唯一做得不足的地方,大概就是還沒有碰殷氏、毌丘氏兩個媵妾,畢竟正妻還沒誕下兒子——媵妾所生之子,完全可以抱給主母撫養,且應視如己出。
庾文君親自端著茶水走了過來,眾人紛紛起身致謝。
送完茶后,庾文君不再打擾他們,而是在池塘邊信步走著,時不時扭頭看著夫君。
邵勛在她的長輩們面前氣度沉穩,一副上位者的姿態。
長輩們也把自己放在較低的位置上,靜靜聽著邵勛說話,時不時應一聲。
庾文君突然間捂嘴偷笑。
她在父親面前經常挨訓,父親在夫君面前又一副鄭重其事乃至畢恭畢敬的態度。而夫君在她面前,又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的心情。
想到這里,庾文君心中歡喜了起來。
男人們喝完茶,繼續談事,而她則慢慢回憶起了小時候的事情。
“籌糧之事,辦得如何了?”邵勛問起了他最關心的問題。
“各家多有怨言,但多多少少都納了些糧。”庾琛說道:“老夫一回許昌,便拜訪了幾個老友,知道一點他們的想法。”
“河南四戰之地,自漢以來,遭受的苦楚太多了。瑯琊王于建鄴怒斥明公,江東豪族雖然附和寥寥,但也沒有多反對。祖逖北上徐州之時,便得數千兵相助。紀瞻赴壽春,除帶了大量丹陽兵外,江東諸族也支持了數千私兵。”
“紀瞻就任江北都督后,三天兩頭在淮水巡視。汝陰、譙國、沛國等地深感不安,深盼明公派兵南下,于要地列柵,阻遏賊鋒。然明公遲遲不派兵,諸郡國父老深感失望。”
“又,明公精兵強將匯于河北,與匈奴連番大戰,他們未見得多少好處,卻不斷出糧出兵。若這還罷了,南兵又屯于淮上,眼見得腹背受敵,鄉里要毀于戰火之中,因此滿腹怨言。”
“再者,明公開的戰線委實太多了些。窮兵黷武,此為敗亡之兆。”
庾琛說完,拱了拱手,然后端起茶碗,輕啜茶水。
邵勛聽了,微微點頭。
庾琛說這些,并不是訴苦,事實上他找了人,也收到了效果,糧食籌集速度很快。
他說這話,一是讓邵勛注意“父老”(士人)看法,這第二嘛,也有顯示他影響力的作用。
庾氏,確實今非昔比,牛逼哄哄起來了。
當然,這里面還有“交易”的意味。
在如今這個士族力量臻于鼎盛的年代,人家是真的有討價還價的能力,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。
他們支持你了,你要不要表示表示?
“元規在酒店干得不錯。”邵勛說道:“打制的器械堪稱精良,軍中以為上品。現在看來,他性子磨得差不多了,可回幕府,仍為參軍。”
“汲、魏、頓丘三郡,職位仍有闕,校尉看著任用吧。”他又說道:“陽平、廣平二郡國,亦可選用賢士。若還不夠,我給羊囧之打聲招呼,看看豫州州中有無實缺。”
“明公英明。”庾琛說道。
邵勛方才說的話,就是給庾琛劃了個圈子,讓他可以從這個方面入手,償還人情。
庾琛聽完后,固然很高興,但也有些隱憂。陳公讓他安排官員進州府?羊囧之是那么好說話的?不見得。
這個女婿啊!庾琛暗暗苦笑。
邵勛懶得管他怎么想的。
這個時代,對亂世梟雄來說真操蛋。因為地方上總有掣肘你的人,總有和你討價還價的人,一點都不爽利。
你在發展,伱的實力在增強,人家也在撈好處啊。
邵勛昨天收到南陽消息,宛城都督幕府軍司樂凱請截留永饒冶器械若干,編練新軍,同時請求調職、任免了一大批地方官員,原因是這些人與襄陽王敦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。
邵勛想了許久。
晚飯前就在想,晚飯后還在想,后來同意了。
你想讓人幫你擋掉一個戰略方向,以集中精力對付其他方向,就要付出代價。
樂家軍的實力,北伐石勒過程中展現出來了,還不錯的。在羊聃手下一開始很笨拙,但打著打著就練出來了,提升很快,屢建戰功。
當然,臨時拉來的農民不可能提升這么快。但樂家軍多為整訓多年的私兵部曲,本就很有基礎,打完石勒后,從上到下經歷了蛻變,完全不一樣了。
樂氏家族在南陽諸郡國的強勢崛起,已然不可避免。有兵器作坊、有錢糧、有軍隊,地方上也是他們的人,已經具備割據自立的各種要素了,只不過沒必要罷了。
邵勛也只能通過摻沙子等手段做出一定程度的限制——
羊曼不想當順陽內史,想調走,邵勛一直壓著不同意。
南陽國的建設也穩步進行著。
但來自司馬睿一方的壓力讓他的這些努力的效果被弱化了,不得不給樂氏進一步放權。
當初趕走梁芬、拿下宛城的速度那么快,代價在這個時候顯現出來了。
這不是說依靠南陽士族穩定南陽是錯的,畢竟邵勛爭取到了時間,得以北上打垮石勒。
世間之事,無外乎權衡取舍罷了,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讓你占著,除非你是主角。
今天,他又要向河南士人讓渡好處了,牽頭要好處的還是他的老丈人。
這當然不是說老丈人對他有壞心。
事實上,在庾琛的認知中,事情本來就是這么做的,多少年來都是如此,傳統嘛。
你要錢糧,我們給了,作為交換,你給官,天經地義。
有些時候,邵勛都覺得宋代以后的亂世爭霸者很幸福。要錢糧敢不給?我屠光了你,你沒有反抗的能力,只能跪著受死,就是這么硬氣。
不過,北地的士族終究比南朝更容易擺布一點。
司馬睿,怕是連這場交易都不一定做得起來,凡事往好的方面想。至少,庾家沒有什么兵權,這讓邵勛容易接受多了。
“這兩日我便回許昌。”邵勛說道:“諸君為我召集地方父老,我見一見他們。”
“好。”庾琛立刻同意了。
他在河南待不了多久,很快就要回鄴城。臨走之前,召集這么一場會議,也能讓他提升下影響力。
得讓元規快些回來了,趕上露面的機會。
“新籌集的糧草,送至浚儀與楊寶交割。”邵勛又道:“我還需要一萬人丁,且為我征發一下。”
“可是開往河陽三城?”
“正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