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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章 考城

  太陽漸漸落山,薄暮時分的考城,竟有一番別樣的美。

  一對母子站在柳樹下,靜靜看著自南陌頭走來的男人。

  “阿爺!”四歲小兒邁著稚嫩的步伐,從樹下走出,伸出雙手,求抱。

  男人臉上露出了笑容,快走幾步,一把將兒子抱起。

  婦人靜靜看著開心的父子二人。

  經歷了易子而食的亂世,感受了食人魔王、殺人狂魔帶來的巨大恐懼,親眼見到那種滿街武夫、有今天沒明天的擔驚受怕的場景,才明白平靜、安寧生活的可貴。

  裴靈雁非常珍惜這樣的日子。

  男人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圍內辦公。

  耳邊全是男人說話的聲音。

  閑暇時分,一家三口出門閑逛,你拉著孩兒的左手,我拉著孩兒的右手,感受著夏日晚間的涼風,在皎潔的月色下,穿過竹林松濤,走過小橋流水。

  走累了,便坐在松軟的草地上,一起看著荷塘月色。

  孩子熟睡后,兩人一起相擁而眠。

  早上起床后,她會把熏過香的衣物放在床頭。

  男人練武完畢后,她會端著親手做的早餐,看著男人一口一口吃下去。

  男人接見幕僚、處理公文時,她在一旁陪伴著,偶爾給出意見。男人如果不詢問,她不會開口,不會給男人留下不好的印象,男人有時候是要面子的。

  男人累了時,煮一鼎茶湯,再拿些干果點心過來,兩人一起吃,聊些趣事。

  她總是包容著這個男人,因為她也依靠著這個男人。

  唯一可惜的,這個男人走到哪里,都有像她這樣的女人細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,照顧他的一切。

  他的家太多了!

  “念柳有些累了。”邵勛抱著兒子,輕撫著兒子嫩滑的小臉,說道。

  “嗯。”裴靈雁挽著邵勛的臂膀,三人一起往回走。

  “考城這一片,桑林蔚然成風,麥子也長得很密,辛苦你了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“些許事體,自有幕府官吏處理。”裴靈雁說道:“我不過是時時提點罷了。”

  作為東海太妃,裴靈雁是具體管事的。

  東海王司馬毗已經成婚,按理說要親政的,但直到現在為止,他還被排斥在兗州幕府的權力體系之外,終日與幾個年齡相仿的宗室子弟游山玩水混日子。

  邵勛不在的時候,除軍隊調動外,一應大小事務都由幕府僚佐自己辦了,裴妃負責監督、審核,最后用印批準。

  此番籌集軍糧,說句讓邵勛難堪的話,豫州幕府的動作還沒兗州快。

  裴妃直接把幾個經常嚷嚷著要讓東海王親政的僚佐免官,換上了兗州本地士人,籌糧速度一下子就快了——聽起來有點像賣官鬻爵,但現實如此。

  如果讓邵勛來處理,他可能還有點不太好意思這么明顯,顧忌一點名聲。但裴妃是真的一點顧慮都沒有,直接把嘰嘰歪歪的人撤職,再把官位拿出來換錢糧。

  什么?你說心胸狹窄,容不得反對意見?我是女人,本來就心胸不寬廣,你待如何?

  “執掌一地,哪有那么輕巧。”邵勛輕輕一笑,說道:“有沒有感到厭煩?”

  裴靈雁看了他一眼,詫異道:“你現在就敢…”

  “其實該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。”邵勛說道:“我不想委屈了你。”

  裴靈雁白了他一眼,道:“伱委屈的人多了。小禾都為你生了兩個孩子了,不還把她扔在南陽?”

  南陽王妃劉氏在三月為他生下一子。

  如果說大女兒符寶出生的時候,南陽王司馬模還活著,還可以勉強用“王女”的身份遮掩的話,現在這個就沒法解釋了,只能偷偷養在府中,密不外宣。

  邵勛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天天請諸位王妃們閱兵,把人家肚子搞大了,還不負責,這事情太操蛋了。

  他現在八個子女,倒有七個是司馬家的女人替他生下的:司馬家的媳婦們生了六個、司馬家的女兒生了一個。

  不明就里的,還以為他是曹孟德轉世,專門來找司馬家報仇的呢。

  “待我在浚儀建幕府,兼領兗州,屆時你就入府吧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“嗯。”裴靈雁想都沒想就答應了。

  她沒有問入府后給什么身份,因為問了也沒用。這個男人有時候很多情,有時候又很無情,他堅持的事情,必要時可以舍棄一切,包括家人。

  她也沒有問兗州幕府的將佐們如何安排,問了還是沒用,反倒顯得她貪戀權力。

  就這樣處理是最好的結局。

  她可以常伴男人身側,維持著目前這種既有男女歡愛,又像相互扶持著的家人的關系。

  最重要的是,可以給他們的兒子念柳一個身份。

  將來生下的子女,也都會有邵氏族人的身份。

  二人入府后,晚飯已經準備完畢了。

  邵勛把兒子交給奶娘,坐了下來。

  “前幾日在浚儀,你為何嚇唬潘陽仲?”天氣炎熱,裴靈雁幫他去了袍服,換上了清涼的衣物,問道。

  “他沒有被嚇著,只是疑神疑鬼罷了。”邵勛說道:“再者,我要籌集四百萬斛糧豆,不嚇唬人不行。”

  “要這么多?”裴妃有些驚訝。

  她的兗州幕府,掌八郡國,只籌集了八十萬斛糧豆、三十萬束干草。

  “打仗本來就要這么多。”邵勛笑道:“一兵一月就要吃二斛七斗糧,你說呢?吃不飽肚子可沒力氣打仗。”

  打仗不僅僅是戰兵,還有輔兵,還有役徒。

  后世明清打仗,從這個省調一兩千,那個省調三四千,湊個幾萬人,看似不多,但這是戰兵!

  為戰兵安營扎寨、燒水做飯、照料馬匹、修理器械的輔兵都不一定算在內,往往是就地征召。

  更別說長途轉運糧草的馬幫、駝隊、車隊了,這個人數更是海量——清代很多時候商業外包出去了,壓根不計算在總兵力內。

  打仗若只需要戰兵,不需要數量更多的輔兵,不需要數量是戰輔兵加起來幾倍的夫子役徒,那消耗肯定小,但這是不可能的。

  四百萬斛糧豆,其實支撐不了多久時間,也就大半年罷了,打到冬天就結束了。

  “去歲收成不好,如今存糧都不太夠。”裴靈雁一邊從侍女手里接過餐碟,一邊說道:“怪不得你要嚇唬人。”

  “不僅僅是存糧不夠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裴靈雁想了想,說道:“可能也有些人在觀望。”

  “怎么說?”邵勛問道。

  裴靈雁將邵勛喜歡吃的春葵放到他面前,說道:“南邊隱約有風聲,瑯琊王對你不滿,可能會有動作。”

  “詳細說說。”邵勛眉頭一皺,道。

  他知道世家大族分仕各方,相互間是有書信往來的。即便再有職業操守,再謹慎,難免也會在只言片語中透露一些消息——這一條,對邵勛和司馬睿都是適用的。

  但這些出身士族的幕僚們從親族那里得到消息后,卻未必會透露給自家主公,其中原因很復雜。

  “景文(司馬睿)曾對人言,郎君你是——”裴靈雁看著邵勛,緩緩說道:“竊國之賊。”

  看女人那小心翼翼的模樣,邵勛將她抱入懷中,笑道:“比起竊國,我更愛竊美人。”

  “你哪個女人不是竊來的。”裴靈雁舒服地靠在他懷里,認真地說道:“其實景文算是個厚道人,謙退有禮,一般不會這樣說一個人。他既這么做了,想必已是非常惱火。你不可輕忽。”

  邵勛輕輕點頭。

  司馬睿以前是司馬越的小弟。怎么說呢,這個人性格溫和,知書達理,待人接物頗有禮數,不咄咄逼人——至少表面上人設如此,真實情況難說,邵勛也不太相信,因為司馬睿不是一點野心沒有,也不是一點能力沒有,亂世中人就沒有簡單的。

  司馬睿也拍過裴妃的馬屁,走過她的門路,禮物送得很勤,漂亮話不要錢地往外說。

  其人能被司馬越先派往下邳坐鎮,再去建鄴,不是沒有原因的。

  簡單來說,他是司馬越提前布置的后路,一旦北方局面大壞,使用了一切辦法都難以挽回的話,建鄴還可以作為后盾,為他提供支持。

  只不過司馬越沒等到那一天,自己先不行了,反倒讓司馬睿占了便宜,收了其部分遺產。

  “你若實在擔憂。”裴妃說道:“我寫封信給景文,解釋一番。”

  “沒用的。到了這會,一切都已經明朗,沒有人是傻子。”邵勛搖頭道:“享受了四戰之地的好處,就要承受四戰之地的壞處。世人只想得好處,不想有壞處,但這又怎么可能?此事,我會布置的。”

  說完,輕輕撫摸揉捏著裴妃傲人的身軀,道:“花奴你就安心給我生孩子。”

  裴妃從喉嚨深處嗯了一聲,帶著長長的尾音。

  婢女們視若無睹,將飯菜一一擺放完畢,行禮離去。

  兩人遂坐了下來,開始吃飯。

  邵勛一邊吃,一邊默默思考。

  方才花奴提到有人在觀望,其實就是提醒了。

  原來還有人不看好他在南北夾擊中能夠幸存下來啊。

  其實這也正常。

  幕府內部的將佐們就不擔心嗎?一樣擔心。

  吃到一半時,有信使前來。

  邵勛接過信一看,對上裴妃的眼神,道:“王夷甫寫來的。王敦已出任荊州都督。”

  “此旨定非臺閣所出。”裴妃先是有些驚訝,然后判斷道。

  邵勛點了點頭,道:“但荀崧已與其交割了印信。”

  圣旨有沒有用,關鍵看別人認不認。

  目前看來,即便沒有經過臺閣,屬于“中旨”,但荀崧認了——荀崧家人早就南渡,他認也很正常。

  漢獻帝當年的衣帶詔,從程序上來說,也是不合法的,屬于無效圣旨,但有人認。

  當然,司馬熾可比漢獻帝自由多了,至少他身邊的人沒有被全部換掉。

  朝中也有不少或真或假的忠臣,他召見臣子,臣子出來時也不會被搜身——這樣太難看了。

  他甚至可以找一個單獨會面的場景,比如九華臺高處,周邊沒有宮人監視,這也是漢獻帝難以想象的權力。

  邵勛懶得思考是誰傳出去的圣旨,因為太多可能了,根本猜不出來。

  “不要!”裴妃抓住他的手,輕輕搖了搖頭,道:“有些事,元超可以做,你不能做。”

  邵勛緩緩點頭。

  裴妃又道:“你所要做的,就是積累威望,越高越好。現在對天子動手,只會折損你的威望,得不償失。河南之所以這么太平,一部分原因是你剿滅賊寇、驅逐匈奴,另一部分原因則是你還讓天子維持著體面。”

  邵勛嗯了一聲。

  他對天子尊敬嗎?

  其實不太尊敬。但比起歷史上其他權臣呢?那又很尊敬了。

  至少,在世人眼中,他沒有像曹孟德、司馬越那樣很離譜地把天子身邊的人全換掉,關作籠中鳥。

  至少,他沒有把天子當做擋箭牌。

  至少,他在宮中用度短缺的時候,還輸送物資。

  至少,他出鎮外藩,洛陽有事時不像有些人作壁上觀,而是真的勤王。

  什么都是對比出來的。

  他是個跋扈權臣的形象,對天子有些許不敬,但迄今為止大節無虧。

  這是河南很多人愿意與他合作的原因——之一。

  司馬家人心不高,但還是有人心的,沒必要自找麻煩。

  “我還是得入京一趟。”邵勛說道:“找王夷甫談談。不過,花奴你說得對,戰場上的勝利才是根本。打不贏,一切免談。打贏了,一切魑魅魍魎都成不了氣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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