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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相國

  晉永嘉九年(315)、漢建元元年四月二十日,晴。

  劉粲準備離開宮城之前,扭頭看了向延明殿。

  延明殿是東宮,皇太弟劉乂的居所。

  劉粲在關中征戰年余,聲望日隆,現在已是晉王、相國,掌單于臺,位高權重。

  出行之威儀,更是隱隱超過皇太弟一籌。

  本月初,因為中山王再度征調馮翊氐羌之眾東行,一些人到皇太弟殿中訴苦。可能言語間有些不敬吧,馬上就被人告到了天子劉聰那里。

  劉聰把東宮四衛兵馬五千人發往河內,交由安西將軍劉雅指揮,又令冠威將軍卜抽將兵監守東宮,隔絕內外,不許劉乂參加朝會。

  皇太弟,已是籠中鳥。

  想到此節,劉粲大笑而出,快馬加鞭出了平陽。

  劉乂,已不足為慮,早晚把他手里的氐羌管治權拿過來——劉粲管單于臺,掌六夷事,但馮翊郡的氐羌之眾不歸他管,向來由劉乂管束。

  其實這是歷史遺留問題。

  因為劉淵當年就娶了馮翊氐人出身的單皇后為妻。從法理上來說,劉乂是嫡子,劉聰反而是庶子。

  劉淵死后,太子劉和繼位,他主動出手對付諸位兄弟,一開始很成功,但最后栽在了劉聰手上,被反殺。

  劉聰殺兄其實是說得過去的,畢竟是劉和先動手,總不能坐以待斃吧?因此劉漢群臣在這一點上能諒解他。

  但殺了劉和后誰繼位呢?不該是另一位嫡子劉乂嗎?

  這就是劉聰當年面臨的困境。

  好在他威望高,能力強,而劉乂的年齡又太小了,在做出妥協(以劉乂為儲君皇太弟)之后,勉強登基。

  而今時過境遷,劉聰的帝位早已穩固,并且清洗了一番朝堂,支持劉乂的人幾乎找不到了,所以他不再掩飾,打算把皇位傳給親兒子,而不是搞什么兄終弟及。

  軟禁劉乂只是第一步,接下來還要剝離其對馮翊郡氐羌部落管治權——馮翊氐羌眾至十萬人。

  快哉快哉!

  千余騎沿著驛道一路南行,往河東方向而去。

  平陽城外看起來比較繁華了。

  操著本地、關西乃至河南口音的百姓在田間鋤草。

  匈奴牧人則壓根不關心田里的莊稼怎么樣,長草就長草唄,能怎樣?有那時間,不如把牲畜趕到汾水兩邊的山里去放牧。

  并州的土地好啊,山里草木茂盛,雨水充足。同樣的地方,草原上只能養一頭羊,這里能養五到十頭,甚至更多。

  劉粲還看到有軍士出城操練。

  那應該是禁軍了,身強體壯,器械精良,殺聲震天。

  以后都是我的!

  劉粲又笑一聲,策馬而前。

  “相國,為何不留在平陽輔政?我看天子亦有此意。”趙染追了上來,低聲問道。

  趙染原為司馬模部將,后投劉漢,今頗得劉粲寵信。

  此番入京述職,便把趙染帶了過來,得了諸多賞賜。

  “你道我不想。”提到這事,劉粲臉色變得不太好看了:“奈何陳元達作梗。”

  其實,陳元達諫止劉粲留京輔政,那是直接原因,卻不是主要原因。

  根本問題在于,長安、河北都需要一個位高權重之人主持大局。遍數朝廷,就劉粲、劉曜合適。

  自定下“跨有雍并”的國策后,關西的優先級就比其他地方高,因此后來做出了調整,由劉粲總領關中大局,劉曜負責防備劉琨、拓跋猗盧。

  在石勒戰敗,丟了鄴城后,劉曜又要兼顧河北戰局,更不可能輕動了。

  所以,劉粲以相國的身份居長安,招撫、攻打晉國殘余勢力,同時“錄尚書事”,輔助處理國家大事,有點類似于行臺的性質了。

  但這么一搞,劉聰不開心了,因為他要處理繁重的政務,沒有太多時間享受。

  早些時候,當劉粲還在平陽,邵勛尚未強勢崛起的時候,劉聰經常游宴后宮,或三日不醒,或百日不出,十分荒唐。

  但他覺得無所謂,政事交給好大兒劉粲就行,我負責享受人生。

  現在劉粲去了關中,他就要批閱奏折、舉辦朝會、巡視地方、操練兵馬,都冷落美人了,十分難受。

  這次劉粲回去一個月,劉聰政事悉委于他,自己一個人在后宮爽,整整一個月沒出來。

  現在劉粲走了,劉聰從后宮出來了,開始接手政務。

 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,這對父子其實挺他媽有互信的。

  劉聰在試了幾個兒子的才能后,早早確定繼承人,拼命為劉粲鋪路,把所有權力都交給他,對好大兒信任無比。

  劉粲大概也是十分感動的。

  這對父子,至少到目前為止,是真的父慈子孝。

  就劉粲而言,他其實是很愿意留在京城,逐步掌控大權的,奈何陳元達那老狗說關西更重要,要他繼續留在長安,掃平晉國殘余勢力。

  劉粲對此無言以對,況且其他朝臣乃至諸部貴人也支持陳元達,事情就這么定下了。

  毫無疑問,陳元達已被劉聰、劉粲父子記恨上了。

  劉聰恨他不能讓自己肆意享受人生——離譜。

  劉粲恨他不能讓自己留在京城執掌大權——無奈。

  “相國。”一陣馬蹄聲響,靳準靠了過來,大聲說道:“相國居長安,乃深固根本之舉,無需憂慮。”

  劉粲放慢了馬速,好奇道:“為何這么說?”

  靳準原本是中護軍。高平之戰慘敗后,驟然失勢,被連降好幾級,出任牧官,連劉聰的面都見不著,終日與馬糞打交道,十分苦逼。

  但他不甘就此沉淪。這不,很快搭上了劉粲的線,一番花言巧語,得其信任。

  就在本月,劉粲表其為北地太守,跟著他去關中了。

  靳準也很干脆,把自己、兄弟、侄子的部落都帶上了,總計五千余落,經朝廷允準后,遷往北地。

  這是鐵了心跟劉粲干了。

  事實上,他對劉聰還是有所怨恨的,這人太刻薄寡恩。靳氏好歹也是匈奴貴族,何必如此羞辱?媽的,你不用我,將來你死了,你兒子還是得用我。

  至于他為何篤定劉粲要用他,山人自有妙計。

  首先,他有直屬部落,投靠劉粲,等于增強了他的實力,對尚未登基甚至連儲君都不是的劉粲有大用。

  其次嘛,劉聰、劉粲父子一個德行,都是色中餓鬼!這就可以利用了。

  “相國。”聽得劉粲發問,靳準精神抖擻,立刻說道:“朝中局勢詭譎,并不明朗。天子雖然幽禁了皇太弟,但并未剝奪其職權,顯然有所顧慮。相國若想更進一步,入主東宮,還需再等等。”

  “再者,渤海王等人并未完全死心。諸位皇子甚至典掌禁兵,私下里也在交結黨羽,不可不防。”

  “相國居于長安,若能統御關中之眾,數十萬兵唾手可得,何懼劉乂、劉敷等輩?”

  “天子春秋鼎盛,身體康健,國本穩固無比。相國只需在關中經營個數年,屆時以關中之眾為后盾,天子便可拋棄顧慮,直接廢了劉乂,以相國為儲君。如此,大事定矣。”

  劉粲聽了頻頻點頭。

  在短時間內不能回平陽的情況下,用心經營關中是他唯一的選擇。況且,這也是符合國策的,方便要人、要兵、要錢,不知不覺間,擴大自己的實力,掏空朝廷。

  唯一的問題是,這需要時間。

  如果天子再像早些年那樣動不動大醉三日不醒、留連后宮百日不出,那他能活幾年可說不準。

  好在近兩年少見了。

  邵勛強勢崛起,滿朝皆驚,天子也有些憂慮。

  此番入京,聽到了許多關于邵勛的傳聞。尤其是那封檄文,聽聞氣得天子破口大罵,恨不得當場御駕親征,找邵勛算賬,群臣好說歹說,才勉強勸住了。

  天子是個非常記仇的人,他現在一定十分想弄死邵勛。

  其實這樣也好,有這么一份仇恨支撐著,希望他別再亂來了。

  “你們說——”劉粲突然勒住了馬匹,轉身看向隨從們,道:“邵勛這人今年會打哪里?”

  “石勒。”

  “石勒。”

  “石勒…”

  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致的,或許因為這是明擺著的事實。

  劉粲突然沉吟不語。

  他生出了許多擔心,對滿朝文武的擔憂也更能理解了。

  平陽內外,現在討論邵勛的人是越來越多。

  他主持了幾次朝會,幾乎三分之一的奏疏與河北局勢有關,其中都提到了邵勛這個人。

  此乃心腹大患——這是劉粲的認知,同時也是滿朝文武的共識。

  大家都有危機感了啊。

  這種情況下,其實該團結起來,最好不要再搞什么內部爭斗。

  或許,這就是陳元達等人讓自己趕緊回關中的重要原因——繼續留在平陽,搞不好會讓暗藏起來的矛盾浮出水面,提前激化。

  不過,理解歸理解,他還是不能原諒陳元達。

  父親小心眼,我也是父親的兒子啊。

  你們這幫人,忠的只是大漢,并不十分在乎到底誰當大漢天子。

  “回長安后,爾等尋個機會議一議。”劉粲收拾心情后,對眾人說道:“看看能不能出藍田關,給邵勛來個狠的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眾人齊聲應道。

  從長安附近的藍田縣出發,有一條山道,直通南陽,即藍田—武關道。

  正如秦漢時在函谷谷道中不同位置修建關城一樣,藍田—武關道上也有兩座關城。

  靠近南陽的是武關。

  位于藍田縣境內的是峣關——劉邦破秦兵處,北周時移到另一處修關城,曰“青泥關”,唐代又換了地方,曰“藍田關”,其實就是因為藍田縣南境有許多地勢險要之處,皆可修關城,因各朝各代關城位置不同,名字也不同。

  劉粲想嘗試下,在有余力的情況下,派兵出峣關,看看能不能拿下武關,突入南陽,將邵勛的腹地攪個一團糟。

  當然,這只是一份作戰計劃,并不意味著現在就執行。

  就目前而言,他最主要的任務,還是盡快掃蕩關中的晉軍殘余勢力,穩固劉漢朝廷在當地的統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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