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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努力

  (小說屋)

  靈霄山下,嫩芽破土而出,編織了一層細細的綠色地毯。

  山澗潺潺,流淌不休。及至山底,匯入小溪之中。

  山中林木茂盛,有松柏、榆柳、楊槐之屬。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暖意,一棵棵參天大樹在微風中舒展身姿,發出愉悅的聲響。

  這里是趙郡中丘縣靈霄山,大賢良師張角創立太平道的地方,同時也是泜水南源。

  甫一進山,張賓就多有感懷。

  他是中丘人——中丘即今內丘縣,隋代因避楊忠諱而改名。

  對家鄉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。

  年少的時候,他甚至來參觀過靈霄山上的張角舊寨。

  當時這座寨子被一群土匪占據,他來的時候剛剛被清理掉。沒想到過了幾十年,寨子又被一群潰兵給占據了。

  這次比較和平,陳公帶了銀槍右營六千甲士、義從軍數千騎抵達山下。

  潰兵幾乎嚇尿了,直接投降——我們不過百十個人,要不要派上萬步騎來圍剿啊,過分了吧?

  張賓撫了撫寨前的大槐樹,輕聲嘆了口氣。

  年少時的昂揚意氣,似乎都留在此處了。

  “層巒疊嶂,霧氣蒸騰。待到夏日,蒼翠如染,涼風習習,端地是一處好所在。”邵勛指了指遠近的山坡、樹林、河谷,感嘆道。

  “匈奴若來,定駐兵于此。”胡毋輔之拈須說道。

  作為祭酒,他大概是幕府中最閑的人了,沒有之一。

  這本就是個萬金油職位,沒有具體職掌,可以忙得要死,也可以閑得要命。對胡毋輔之來說,顯然是后者。

  “彥國為何這么說?”邵勛笑問道。

  “此山故壘未塌,水甘土活,有樵采之利。”胡毋輔之說道:“山上還多大木,可樹柵列營,又有虎豹鹿兔等野物,可與眾酋帥一起射獵,焉能不來駐牧?”

  “彥國長進許多啊。‘駐牧’一詞,很多人還沒聽過呢。”邵勛贊道。

  胡人打仗,確實離不開駐牧。

  騎兵眾多嘛,戰馬不可能全拿糧食來喂,必須要放牧,定然要有個駐牧之所。

  所以,他們打仗有時候很快,來去如風,風馳電掣。有時候又很慢,駐牧許久,給馬兒養膘,給隨軍牛羊催肥。

  動手之前,大軍統帥還喜歡與部大、頭人們會獵,一邊加深感情,一邊商討作戰計劃。

  胡毋輔之這些年是真的見多識廣,居然能說出一二三了,不簡單。

  邵勛也很喜歡這個地方。

  古人養馬,很喜歡在丘陵地帶養。因為馬是一種喜歡溫涼氣候的動物,山間氣溫低,對馬兒來說感覺很舒服。

  山間還有很多河谷地,又草木茂盛,給馬兒提供了飲水和牧草。

  唐代一個非常重要的軍馬場樓煩監牧城就建在呂梁山中。

  丘陵緩坡之上,馬兒肆意撒歡,活動量巨大,嚴格來說比槽櫪馬(養在馬廄里喂糧食的馬)健康,骨骼、身體發育也更好。

  但這些地方卻無法有效利用起來進行農業種植——呃,嚴格來說也不是不行,有紅薯的話就可以利用這些山地了。

  不能用來種糧食,但卻可以拿來放牧,這就提高土地利用效率了,雖說在山間放羊挺破壞環境的。

  “沮渠崇。”邵勛喊道。

  “仆在。”穿著一身皮裘的沮渠崇跳了出來,大聲道。

  “這座山連同山寨,給你了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“謝明公恩賞。”沮渠崇驚喜道。

  “你部有多少人丁、牛羊?”

  “計有男女五千口、馬六千二百匹、牛羊三萬九千只。”

  “少了點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“一路倉皇奔竄,遺失了一些,后來搶了一些,又吃了一些,還跑死了一些…”

  “別說了。”邵勛搖頭失笑。

  一個部落人口,大概對應十只以上的大小牲畜。

  國朝太康八年(287),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來降,總共帶來了1.15萬口人、2.2萬頭牛、10.5萬只羊——馬的數量未知。

  大小牲畜是1:4.77。

  后世日本人調查錫盟、呼盟牲畜數量時,大小牲畜是1:4.78。

  19世紀初,沙俄調查伏爾加河流域卡爾梅克蒙古人(土爾扈特)牛羊比例是1:4.1——伏爾加河草原質量還是要比漠北草原高的。

  純游牧部落,差不多就這個水平了,半耕半牧部落,牲畜保有量可能會多一些,但也多不到哪去,因為他們一部分精力放到耕作上了。

  “這座山,可夠養你的人?”邵勛又問道。

  “夠了。”沮渠崇說道:“族中故老相傳,北邊的草原十幾畝地才能養一只羊。如果是沙磧荒漠,則要六七十畝地才能養一只羊。靈霄山,大概三五畝地就能養一只羊。如果在山下平地上放牧,則更好。”

  胡毋輔之一聽驚了。這他娘的差別也太大了吧?

  如果在河北平原放牧,豈不是幾倍乃至十倍于北方草原?

  怪不得這些胡人進入中原后,一個個都不想走了,孩子一窩窩生,戶口激增,牛馬羊駝眾多。

  漢人沒法利用的山地、灘地、丘陵、水澤,對他們而言是優良的放牧場所。

  他曾經見到一個河灘,沒人種地,原因是每年春天洪水泛濫,哪家種地的也扛不住啊。但洪水退去后,牧草瘋長,胡人如獲至寶,說在這種河灘地上放牧,養出來的牛味道鮮美,產奶也多。

  不跟陳公來河北走一遭,他還真不知道這里面的道道,處處是學問啊。

  河南、河北,別看僅隔著一條大河,但大量胡人進入的幽州、冀州,風氣卻已經不太一樣了。

  河南到處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麥田、果園、桑林、菜畦。

  河北也有這些,但又多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。在胡人大舉內附南下之前,河北的馬匹及其他牲畜就比河南多,而且多很多。

  或許,河北與胡人接觸更早,交流更多,以至于此,畢竟漢光武帝賴以成名的突騎就是在河北招募的。

  邵勛仿佛看出了胡毋輔之的想法,笑道:“彥國,因地制宜最重要。我在河南讓人移栽桑苗,兩年三熟,粟麥輪種,可沒讓他們耕牧并舉。但在河北,需要做些小小的改動。粟麥輪種、兩年三熟是必須的,但多養牲畜也是必須的。因地制宜,切記。”

  沮渠崇笑吟吟地看著胡毋輔之,對靈霄山愛不釋手,對山下的河灘以及撂荒的農田更是歡喜得緊。

  “你方才說凌霄山放牧,三五畝畝地就能養一只羊。”邵勛看向沮渠崇,說道。

  “得好一點的地方才行。”沮渠崇說道。

  邵勛點了點頭,道:“但如果種牧草養羊——”

  邵勛想了想,他也不知道苜蓿在河北畝產多少,于是決定保守點:“一二畝地便可養一只羊。”

  “不劃算,還不如種地。”沮渠崇說道。

  一只羊養一年,也就出個二三十斤肉,即便一畝地養一只羊,還是不如收百余斤小麥劃算,這個賬還是會算的。

  即便加上羊皮、羊毛等收入,還是比種地差一點。

  “那就山下農田種地,隨你們了。”邵勛有些不耐煩地說道。

  “山間、河灘、荒地養牲畜。農田怎么種、怎么安排休耕,我派人來教,教到你們會。”

  “地我給伱們了,但有一條。”

  “明公請說。”沮渠崇恭恭敬敬地說道。

  “各家的地各家種地放牧,不許越界。”

  “你有這個寨子,其他人也會有土城居住,不許互相攻擊、搶奪。”

  “每三月至中丘、柏人、房子三縣入稟各自情況。縣里也會派人下來巡視。”

  “若敢棄地而走,縣里一旦報上來,我便遣兵追擊。屆時貶為官奴,乃爾等咎由自取,可明白?”

  “明白。”

  “一年兩次操演,由龍驤將軍幕府遣人召集,不得違抗。若需出征,自備馬匹、器械,聽令行事。”

  邵勛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
  這是他嘗試融合、同化胡人部落的努力。

  自后漢以來,積攢下來的弊病實在太多了,始終沒得到清理。而后漢以來的統治模式,如今看來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,急需探索新路。

  繼續按照后漢以來的制度行事,不過又一個西晉罷了,早晚要爆炸,國祚未必比西晉長多少。

  昔年曹孟德曾經嘗試解決自后漢以來士族坐大的問題,最終功敗垂成。

  而士族之外,越來越多的胡人問題他壓根就沒碰,把這個雷傳到了西晉手里,最終爆炸。

  現在士族這個雷不但沒被曹氏、司馬氏拆除,還他媽當量更大了,爆炸威力更強了。

  胡人這個大雷已經爆了,現在需要人收拾殘局。不然的話,還會有二次爆炸,甚至引發威力驚人的彈藥殉爆,把整個北方炸得天翻地覆。

  這兩個大雷之外,還有清談誤國、文恬武嬉、土地兼并之類的雷,這都要排到后邊了。

  怪不得有人說曹魏、西晉都是“低質量”王朝,這倆都不主動解決問題,反而把問題向后拖,越拖越嚴重,甚至還產生了新的問題,最后釀成三百年亂世來“債務出清”。

  這都什么時代啊…

  想到這里,邵勛有些意興闌珊。

  前人作孽,后人遭殃。

  為了減少麻煩,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領。

  為了穩定,什么矛盾都往后拖。

  為了當皇帝,什么都敢妥協。

  在這一刻,戰場上的勝利仿佛也沒那么值得夸耀了。

  “彥國,你盡快擬一份公函,發往龍驤將軍幕府。以后這些人都歸他們管,盡快劃分清楚耕地、草場。官員選用起來,名單呈給我過目。”邵勛揮了揮手,說道。

  胡毋輔之應道。

 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他感覺陳公有些焦躁。

  再打幾個勝仗,招降納叛一番,北方不就統一了嗎?有什么值得著急的?

  曹魏、國朝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?不都好好的嗎——呃,可能不是太好。

但你到底還想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?小說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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