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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黎陽

  (小說屋)

  黎陽的人幾乎已經換了一個遍,主要人口其實是新遷來的兗州兵及其家屬,總共五千兵、萬余口人。

  這么點人,占著黎陽這么一塊肥沃廣闊的地方,其實完全可以搞休耕制了。

  事實上他們也是這么做的。

  幾塊地輪著來,種完第一塊明年種第二塊,種完第二塊后年種第三塊,第四年再接著種回第一塊。

  這樣做的好處是巨大的,蓋因土地有充足的時間休養生息,恢復養分,產量更高。

  說白了,世界是物質的,遵守能量守恒定律。本來光禿禿的一片農田,憑什么一年后就長滿了高高的粟麥?怎么變出來的?你變出來這些東西,是不是其他東西就少了?

  養分、肥料,永遠是農業生產的重中之重。

  可著一塊地使勁往下耕種,又沒有充足的肥料補充,還不給休耕的時間,只會越種越貧瘠,產量漸漸維持不住。

  邵勛在黎陽轉了一圈,最后在一大片草場間停了下來。

  從金谷園調過來的百余戶人還帶了一批牲畜過來,主要是羊,另有少量牛馬,甚至連駱駝都見到了十余只。

  “難道加速進入北朝了?”邵勛心中暗道。

  歷史上北朝胡人政權,在河南、河北、關中養的牲畜那叫一個茫茫多。

  《爾朱榮傳》里曾記載北方地區“牛羊駝馬,色別為群,谷量而已”。

  如果說北朝前期還有游牧傳統,比如雙方爭奪城池,你在西門放牧,我在東門放牧的話,到了北魏時期,基本都是固定在一個大致的范圍內且牧且耕了。

  “哪里人?”邵勛喊來了一位金谷園的農戶,問道。

  農戶有些緊張,硬著頭皮答道:“河內溫縣人。”

  原來是司馬氏的老鄉啊,邵勛笑了笑,問道:“如何去到金谷園的?”

  “先為惠皇后招募至廣成澤種稻。”農戶說道。

  “后來呢?”邵勛隨口問道。

  農戶看了他一眼,猶豫萬分。

  “讓你說就說,吞吞吐吐作甚。”邵勛不悅道。

  “惠皇后說陳公終日練武,需食肉,便讓我等改種苜蓿,飼養牲畜。”農戶低著頭說道。

  此言一出,遠近皆驚。

  邵勛張口結舌,突然間明白什么叫作死了,這還是他逼著人家說的。

  同時也有些惱火,羊獻容你是故意的吧?更有些愧疚,那個女人有點瘋,但對他真的沒話說,什么都給你了,處處為你著想。

  “家里有幾畝地?”他尷尬地轉移話題,問道。

  “原本三十畝,現有六十畝。”

  “養馬了?”

  “養了兩匹馬、一頭牛、二十余只羊。”

  “六十畝地怎么種的?”

  談到他擅長的領域,農戶也沒那么緊張了,立刻說道:“二十畝種苜蓿養牲畜,二十畝種粟麥自家啖食,還有二十畝休耕。”

  “休耕地一點不種嗎?”

  “哪能哩。”農戶苦笑道:“河陽三城要收馬料,干草還不要,只要豆子。這二十畝休耕地會種上豆子,三月便可收。”

  豆子生長期短,三個月便可收獲,對土地養分消耗少,根瘤菌還有固氮作用,其實是一種非常良好的休耕期農作物。

  休耕并不意味著土地荒置,在現代農業中,休耕往往與輪作聯系在一起,即原本種主糧的,換成蔬菜、雜糧,過個一兩年再種主糧,讓土壤有恢復養分的時間。

  這種農業生產模式,并不一定就比不休耕可勁種主糧收益低,甚至更高,還能減少病蟲害損失,在沒有農藥的時代非常重要。

  當然,這只能在人少地多的時候這么搞,當人口爆炸以后,休耕就不太現實了,無法大面積普及,只能一季季主糧種下去,越種越虧,越虧越種。

  甚至直到民國時期,北方的農田已經非常貧瘠了,小麥畝收也就百余斤的樣子,但人們沒辦法,還是只能種,因為人口已增長到四億,幾乎是古代盛世時期的八到十倍,但耕地面積卻沒有增長八到十倍,畝收比古代也高得有限——北朝、唐宋時期,北方上田畝收高,下田畝收低,平均下來也是一百斤左右的畝收,和民國時沒有太大差距。

  兩千年間,農業畝產其實增長極其有限。畢竟物質、能量是守恒的,在沒有化肥的時代,無論伱怎么提高農業技術,邊際效應只會越來越低。

  “你家一年能收多少糧?”邵勛又問道。

  “兩年中,收了百四十斛麥子、六十斛豆。”農戶答道。

  “幾口人?”

  “大口、小口五人。”

  邵勛點了點頭,這個收入夠吃了。

  五口之家,一年吃六七十斛糧,可勉強果腹,不會飽。但他們家還養了不少牲畜,有奶吃,這就不至于餓了。

  休耕地種完豆子,保不齊再種點果蔬,幾個月就能收。

  門前屋后再種幾株果樹,就更不缺了。

  這就是地多的好處。

  南北朝時期,一丁授田幾十畝比比皆是,授田百畝都不鮮見。

  這樣的人地比例,哪怕粗放種植,一畝地只收大幾十斤,養活一家人綽綽有余。

  唐初只有一千多萬人,男丁授田百畝。

  唐人詩句中,哪怕是村子里的普通莊戶,各種節日也有肉吃,有酒喝。說古代人吃不到肉,并不完全準確,至少在人少地多的時候沒問題。

  人少地多的情況下,只要沒有戰爭,沒有災害,老百姓不但能吃飽,還能最多耕種三年就能攢下一年的余糧——但眼下不可能沒有戰爭,這個對農業生產影響就大了,最嚴重能讓你家里今年少種一半地,因為缺乏了丁男,老弱婦孺種不動。

  “把那幾位渠帥喊過來。”邵勛吩咐道。

  楊勤、劉靈二人爭相而出,又互相看了看,都停下了腳步。

  “速去。”邵勛催促道。

  兩人遂一起去,片刻之后,諸位渠帥被喊了過來。

  “拜見陳公。”他們操著別扭的口音,齊聲說道。

  邵勛看了看他們,隨手指了一人,問道:“汝何名?”

  “沮渠崇。”

  “匈奴人?”

  “祖上本安定盧水胡,后遷居北地。”

  安定、北地靠在一起,皆雍州屬郡。

  “以何為業?”

  “放牧牛羊,也種些地。”

  “如何耕牧?”

  “于田畔起屋,東邊種地,西邊放牧。隔三年再換過來。”

  邵勛一聽,喜上眉梢。

  胡人也懂得輪作休耕,不錯,事情好辦了。

  “我欲在趙郡為爾等授田,如何?”他問道。

  “有地就行。”

  “但這田卻需按金谷園之法來耕作,如何?”

  “遵命。”沮渠崇一口應下了。

  其實他已經與金谷園那幫人有過接觸了。

  不就是輪作嘛,搞得誰不懂似的。

  他家的部落在安定、北地生活,早就發現其中奧妙了。

  一塊地,連續種個幾年,一年比一年收成低,俗謂地“瘦”了。

  這個時候就將其改成草場放牧,幾年后再種,一下子就緩過來了,地又“肥”了。

  他們是不懂其中的原因,但會總結經驗啊,而且用肥瘦來比喻也非常貼切。

  “是個爽利人!”邵勛拍了拍沮渠崇的肩膀,笑道:“我在安平養了幾萬頭牛羊,全賞給你們了。”

  “謝陳公。”沮渠崇這次是真高興,立刻高呼。

  謝完,他還扭頭,用胡語與其他酋帥們說了一遍,所有人都拜倒在地,喜氣洋洋。

  邵勛也非常高興。

  他不喜歡那些游牧習性過濃、四處亂竄的部落,更喜歡這些半耕半牧,相對固定在一個區域內生活的胡人。

  只要你不走,那我就好管了。時間久了,習俗變了,也就慢慢同化了。

  而且,他內心之中也不希望中原的農業生產模式過于單一。

  畜牧比重過低,可不是什么好事。

  北魏的河陽牧場,以汲郡為核心,西延伸至河內,東延伸至頓丘、陽平交界處,當地胡漢雜處。有人種地,有人放牧,有人耕牧并舉,遂有“戎馬十萬匹”,供“洛陽警備”,另牛羊駝等雜畜無算。

  這是一個農牧混合王朝,至少在對外武力上不存在短板。而且人家人口也不少,兩三千萬總是有的,并沒有因為大力發展畜牧業而導致人口大幅減少。更別說北魏常年戰爭,且只有北方半壁江山了。

  “看你是個爽利人,我丑話說在前頭。”邵勛又道:“拿了我的地,可是要服役打仗的。”

  沮渠崇眨巴了下眼睛,問道:“可是和匈奴打?”

  “自然是了。”邵勛說道:“怕了?”

  “在北地被匈奴擠得待不下去,一路跑到河北來,已經夠丟人了。”沮渠崇說道:“這次不想跑了。如果匈奴打過來,就和他們拼了。”

  “如果匈奴不打過來呢?”邵勛反問道。

  沮渠崇沉默了一會,道:“只要明公有令,打就是了。”

  邵勛笑了笑,道:“方才說你爽利,現在又不爽利了。放心,立功自然會受賞,富貴無憂,且可傳之子孫后代。”

  “若真如明公所言,自當從命。”沮渠崇說道。

  邵勛瞟了他一眼。

  到底是胡人,即便已成喪家之犬了,依然桀驁不馴。

  還是得磨一磨性子,慢慢收服。

  我連劉氏那頭野馬都能馴服,不信搞不定你們。

  “你最好真這么做。”邵勛說道:“走吧,我帶爾等去趙郡看看。”

  這次沒要沮渠崇翻譯,義從軍副督喬洪直接選了幾個能言會道又擅長各種胡語的,向各位渠帥一一言明了。

  渠帥們臉上的表情各異,但都沒有當場提出反對。

  這就對了嘛。

  寄人籬下之輩,哪有那么多挑挑揀揀的。退一萬步講,即便真要發作,也不是這個時候。

  一行人很快離開了黎陽,一路向北,往蕩陰方向而去。

  臨走之前,邵勛喊來了鎮守黎陽的前東海中尉劉洽。

  劉洽現在已經很坦然了,不再害怕見到邵勛,姿態擺得很低。

  “春耕結束后,你率部西進朝歌,屯駐下來。”邵勛命令道:“匈奴若來挑釁,無需理會,謹守城壘即可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劉洽應道。

  “好生做事,我的心胸沒那么狹窄。若立功,富貴何憂?都是東海人,我不用你用誰?切記。”叮囑完后,邵勛策馬離去。

劉洽有些動容,愣愣站了許久后,又對著邵勛的背影行了一禮。小說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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