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蹄山下,最后一支車隊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之上。
車上裝滿了冬菜、蕪菁,還有搶割來的枯黃的干草。
邵慎立馬于甘水西岸,看著一河之隔的匈奴騎兵,大聲嘲笑。
偶爾,他也會射出一兩箭,時不時有所斬獲。
身后的惡少年們指著匈奴人狼狽躲箭的樣子,哈哈大笑。
作為陳侯的侄男,邵慎的武藝一直是陳侯最關心的部分。
他有最優良的學習條件。
吃得飽,吃得好,能請來善于教導別人的優秀武師,戰馬、弓矢等各種消耗品不缺——是的,在錘煉技藝時,戰馬也是消耗品。
還被叔父隨時檢查,故不敢偷懶,數年下來,技藝已經非常出眾了。
甚至于,不光是他本人,跟著他混的一幫惡少年也獲得了良好的學習條件,進步神速,漸漸成了他堅實可靠的班底。
今日一大早,邵慎便帶著百余騎下了山,在甘水左岸巡視,見得匈奴游騎時,立刻沖了上去,隔著河互射箭矢,很是占了點便宜。
匈奴人吃虧后,又喊來了不少人,雙方操著對方聽不懂的話語,互相叫罵,場面熱鬧得很。
“嗖!”偷冷子一箭射翻某個匈奴騎兵后,邵慎嬉笑一聲,策馬向北。
對面的匈奴騎兵仿佛受到了嚴重的侮辱,一邊破口大罵,一邊縱馬追擊,時不時還擊一下。
邵慎靈巧地躲避著對岸射來的箭矢,奔出去數百步后,又駐馬而立,大聲道:“我看爾等并非真匈奴,卻替劉聰賣命,自棄何多!不如過河來降,我將你等送至叔父帳下,怎么著也能在義從軍內混一份錢糧,如何?給誰當兵不是當啊?別太死心眼。”
對岸的匈奴騎兵也停了下來。
他們仔細看著對岸,見到邵慎身邊的騎兵只剩下十余時,微微有些疑惑。
方才還有百余騎呢,這會都去哪了?
中原騎兵與他們的路數不一樣,擅長近身肉搏,一旦被他們纏上,什么騎射功夫都發揮不了,吃虧得很。
有人四處張望,尋找對岸消失的騎兵身影,卻什么都沒發現。
“嗖!”邵慎又射了一箭,正中一匈奴騎兵面門,然后策馬向北,哈哈大笑離去。
匈奴人怒火中燒,大罵不休地追了上去。
好你個中原賊子,我等好端端和你喊話,你卻不講武德,又發冷箭偷襲,今天一定要把你干死,不然出不了這口惡氣。
雙方就這樣沿河馳馬,反復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,言語之粗俗,直讓人聽不下去。
“賊子受死!”匈奴人罵得正爽之時,卻見前方奔來上百騎,人人手持長槍、大戟、馬槊,兇悍絕倫。
這他媽是從哪冒出來的?
匈奴騎兵嚇得亡魂大冒,忙不迭地撥轉馬首,想要避開這支迎面出來的近戰騎兵。
但他們的馬速本來就很快,還與對方相向而行,待發現之時,對方已在百步之外了,根本來不及躲避,只能硬著頭皮沖上去。
雙方三百余騎對沖而過。
缺乏長桿馬戰武器的匈奴騎兵吃了大虧,直接被沖了個七零八落。
邵慎在河對岸哈哈大笑。
這幫傻子,真當我閑得無事,陪你們浪費口水呢?
老子早就遣人至甘水下游淺灘處,涉水過河,就等伱們上鉤呢。
傻子!哈哈,沒見過這么傻的。
河對岸的近戰騎兵已經發起了第二輪沖鋒。
匈奴人紛紛潰走,不敢應戰。
近戰騎兵追在后面,勇不可當。每追上一人,便將長槍大戟捅到他背上,輕松斬殺。
如此追出去數里后,方才放慢馬速,打掃戰場,笑呵呵地過了河。
看著手下收攏起來的百余匹馬,邵慎不由得心花怒放。
他駐守甘城許久了,對鹿蹄山、甘水一帶了如指掌,逗弄一幫初來乍到的匈奴人,簡直手到擒來。
不過,也就是逗弄逗弄罷了。
真有大股匈奴騎兵殺過來的話,他也不敢正面迎戰,只能灰溜溜撤回甘城固守,直到戰爭結束。
叔父新傳來了命令,說得很清楚,宜陽三塢、甘城、伊闕關是他的防區,不得有任何差池。
得到命令后,他立刻從甘城抽調了五百好手,與梁縣方向征集的一千五百丁壯、一千屯丁匯合,總計三千兵,屯于伊闕關,扼守住南下大道。
封閉伊闕關,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。
上一次是府兵,這一次是堡戶、屯丁,稍稍有些冒險,但問題不大,匈奴的攻城能力就那樣,三千人足夠守御很久了。
實在不行,后方還可以派人增援,即便耗人命,也能把匈奴人耗死在關城之下。
至于大谷(太谷)、轘轅二關,則不是他的防區,用不著他管。
洛南三關一鎖,匈奴大隊人馬便無法南下。
后方還有府兵查漏補缺。這場戰爭,又回到了他們熟悉的軌道上。
帶著戰利品回鹿蹄山的時候,邵慎登上一處高坡,看著遠方青灰色的田野、亮晶晶的河流以及若隱若現的莊園、塢堡,矗立良久。
每次都讓人沖進洛陽盆地,終究很被動啊。
劉善已經帶人來到了轘轅關。
管理禹山、陽關左右二塢數年,他又依稀找回了當年南征吳國的感覺。
刁斗、鼓角之聲,幾乎已經永久鐫刻在他的生命里了。
他不會管民,也不喜歡干那些千頭萬緒的庶務。
他更喜歡簡單粗暴的軍中生活,因此在以軍法治民的塢堡之內,簡直如魚得水,各項事務井井有條,堡丁更是一有閑暇就操練,為此屢屢至梁縣請糧,盡可能加大訓練頻率。
而他這么練,成果也是顯而易見的。
堡丁們在轘轅關外挖的壕溝又深又寬,底部插滿了竹簽,看著就“賞心悅目”。
關城內部,駐守軍士被分成了幾營。誰先守,誰輪換,誰當預備隊等等,任務分派得很清楚,各營也明白次序,不會弄亂。
關城后方,他甚至組織了百余名會騎馬廝殺的堡丁,隨時巡視,驅殺翻越山嶺而來的敵方斥候,確保內情不被泄露。
這才是戰爭,真真正正的戰爭。
劉善已經進入了他的“舒適區”,非常自在。
“轘轅關城高墻厚,還有溝塹,若這都不敢守,活該你們的家產被人擄掠一空,妻子成為奴隸。”站在高高的城墻之上,劉善深吸一口氣,將微微有些發福的肚子收回去,大聲說道:“匈奴人也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,并不比你們強多少。好好打,守具這么多,關城穩得很。”
“挫敗了匈奴南下的企圖,你等回去的時候,也能挺著胸膛告訴妻子鄰里,是你們保全了大家。”
“戰歿傷殘的,皆有撫恤。若侯府不發,我自找外甥理論去。這兩年操練,我為你們討來了多少錢糧,當心中有數。”
“即便睡覺之時,也要給我睜著一只眼,別讓人偷城得手。”
劉善四十好幾了,但嗓門洪亮無比,站在那里一吼,遠近皆聞。
眾人聽到之后,紛紛應諾。
劉善又夠著頭看向遠方。
空曠的原野之中,時不時出現三三兩兩的游騎。
信使已經不敢外出了,斥候也被逼了回來。現在完全不知道洛陽的情況,也不知道匈奴來了多少人。
劉善想起了南下的外甥,怎么還不回來呢?
南陽再好,也沒有自家基業重要。
洛南諸縣、陳郡潁川,難道是南陽能比的?
他不知道外甥的全盤布局,也看不懂。他的見識、經驗,只能支持他做好眼前的事情,即守御好大谷、轘轅二關。
在他看來,這些地方短時間內是安全的。但若匈奴不計傷亡,猛攻猛打,就很難說了。
聽聞匈奴換了個叫劉聰的新皇帝,卻不知道他會怎么做了。
裴純苦著臉來到了虎牢關。
關城不大,塞了三千士卒及大批糧草之后,已是滿滿當當,差點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。
除郡兵之外,另外兩千士卒還是他借來的,一半來自開封鄭氏,另外一半則征自郡內土豪。
他不知兵,更不懂怎么打仗,看不出這些士兵的成色怎么樣,只是下意識感到擔憂。
邵勛的信已經加急送過來了。
老實說,他有些憤怒。
邵勛什么身份,也敢對他說這種話?
但憤怒過后,他還是老老實實來了虎牢關。沒辦法,那個兇人的話并不只是說說而已,他可能真會殺人。
陽夏何氏,國朝望族,直接就讓他連根拔起了。
有此前車之鑒,裴純覺得沒必要去挑戰邵勛的權威。
“唉。”裴純飲了口酒,愁眉苦臉。
“府君何故嗟嘆?”送家兵前來虎牢關的前尚書郎鄭遵起身,給裴純斟滿酒后,笑問道。
鄭遵是大司農鄭襲之子。
祖父鄭袤曾為曹魏光祿大夫,入晉拜為司空,堅辭不受。
二叔鄭豫在朝,任尚書右仆射。
三叔鄭球兩年前過世,曾為成都王潁右長史,累任侍中、中護軍、尚書右仆射、吏部尚書。
這個家族,仕宦者眾多,還是比較興旺的。
但在永嘉二年(308)的時候,開封鄭氏就開始南渡了,其中跑得最遠的甚至入閩了,也是離譜。
留在北地的也不少。
像鄭襲、鄭遵父子就在洛陽安家,只不過這兩年戰事頻繁,又回滎陽老家居住了。
此番出兵守虎牢關,家族內部也是有過激烈爭論的。
很多人認為應該兩不相幫,以保全家族為重,免得將來被劉漢清算。
但更多的人害怕被邵勛清算。
劉淵在世時,對士人是比較優容的,沒怎么苛待乃至殺戮。但邵勛真滅過士族,陽夏何氏的例子擺在那里呢,他真的會殺人清算。
到了最后,終究還是派了一千部曲莊客過來,為裴純守御虎牢關。
“嗟嘆不嗟嘆又有何用?”裴純擺了擺手。
有些事他不想對外人說,太丟人,太沒面子。
“可是擔心守不住虎牢關?”鄭遵問道。
“守不守得住,我都得頂在這里。”裴純嘆道。
鄭遵看著他的臉色,暗自思索,府君在陳侯那邊似乎并不怎么受看重啊。
“陳侯以兵拒虎牢,卻不知何意?”鄭遵試探性問道:“莫非想把匈奴人堵在洛陽周邊,坐視禁軍與賊人廝殺?”
裴純手一頓,放下了酒碗。
鄭遵繼續觀察著裴純,道:“伊闕、太谷、轘轅、虎牢四關在手,匈奴要出洛陽,難之又難。聽聞陳侯在陳郡、潁川著力頗多,看樣子是不想讓匈奴突入豫州,至于救不救洛陽,可能就要看他的心情了。府君與陳侯來往密切,卻不知…”
裴純重重放下酒碗。
鄭遵一見,連連告罪。
他大概已經明白了,裴純的表現就透露了很多東西。
陳侯的野心相當大啊。
用這么一個巨大的牢籠,把天子、朝廷、禁軍和匈奴都裝在里面,坐山觀虎斗,關鍵時刻再來收拾殘局,真的狠。
如果真是這樣,那么家族那邊就要認真考慮了,滎陽可是離豫州近在咫尺。
裴純已經清醒了過來,看了看鄭遵后,道:“莫要胡思亂想。有些事,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鄭遵點了點頭,不再多言。
“府君,石勒來了。”有人匆匆走了進來,稟報道。
裴純下意識干咽了口唾沫。
鄭遵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。
匈奴第二次南侵洛陽的戰爭,難道要從虎牢關開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