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所謂軍鎮,其實是一種管軍又管民的機構,一般設于邊地。
戰爭頻繁時期,無論是邊地還是內陸要沖,如果駐軍的話,一般會給守將平時難以得到的權力:軍政一把抓。
軍政一把抓的好處是可以減少扯皮內耗,以更快的速度響應戰爭,畢竟戰場局勢千變萬化,一旦反應遲緩,輕則錯失戰機,重則軍破身死。
壞處也很明顯,軍鎮會被經營成獨立王國。
原本的匈奴五部,其實就是超大號軍鎮。五部各有駐地,各有官長,且是世襲。
和平時在平原種地,于山上放牧,戰爭時出兵打仗——不一定有工資。
后漢朝廷正規軍力很少。因此,比起前漢,他們更多地倚賴附庸胡人部落打仗,經常無償征發或出錢雇傭,南匈奴是雇傭次數最多的,其次是烏桓。
邵勛設立軍鎮的目的則更深一層,他想把乞活軍及投奔而來的胡人部落納入體制。
乞活軍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,自司馬騰帶他們來冀州后,就快速扎根,吸納并、幽、冀三州流民百姓乃至部落逃人,形成了一個復雜的集合體。
他們現在基本和并州關系不大了,而是冀州本地勢力,比較抱團,相對排外。
最好的辦法,其實是對這些人編戶齊民,但現在做不到,可能會逼反他們,那么就給他們一個附庸勢力的名分:軍鎮。
胡人部落同理。
自后漢遷匈奴入境以來,從來沒進行過徹底的編戶齊民,最多清查過戶口,了解一下他們有多少人丁。
所謂編戶齊民,是要在當地設立各級官府,讓普通牧人聽從官府的命令,而不是部落頭人的命令,這是最核心的部分。
真正編戶齊民了,那就是官府可以直接調用的力量。
李唐攻滅高句麗后,遷移了大量百姓至淮南定居,編戶齊民,后來慢慢都融入了唐人之中,再沒造過反。
他們在西北抓捕、收編吐蕃雜胡,然后流放至吳越,基本是同樣的手段,效果也很好。
但遷徙到淮西、南陽的突厥人就不行了,沒有進行編戶齊民,他們仍然是部落頭人體制,甚至連生活方式都不改,放牧、打獵,偶爾種點地也是“游耕”,而不是“定耕”。
這種就是刺頭了,時間久了,當地漢人也浸染胡風,騎馬打獵、劫道殺人、造反割據如家常便飯,最后誕生了鼎鼎大名的“蔡賊”——平時種地,閑時搶劫,最遠的從南陽跑去江西、湖南搶劫,搶完再回家種地。
軍鎮算是“半”編戶齊民,因為完全的編戶齊民不現實,很可能讓他們轉投匈奴,變成敵人進攻自己的力量。
現在要做的是統戰,即盡可能團結更多的人,抵御匈奴進攻。
冀州的雜胡部落、乞活軍等組織,投過來一支,匈奴就少一分力量,一進一出,差別其實很大的。
軍鎮長官允許世襲或內部推舉,朝廷只審核,給予委任狀。
軍鎮官民立下功勞的,可離開軍鎮,升遷至其他地方做官。
別看這一條平平無奇,其實已經是朝廷在與部落頭人、乞活帥們爭奪影響力了,因為中下層有了另一條路:立功受賞,升遷走人,而不再是生死富貴皆由頭人一言而決。
這就是體制的力量。
當然,軍鎮長官世襲也保障了頭人的利益,甚至可以說通過官方背書,穩固了其家族利益,畢竟部落里下克上造反的也不是沒有。
草原部落最大的問題是繼承人交接搞不好,經常腥風血雨,死傷慘重。
現在么,沒有朝廷委任狀的,他就不是真正的頭人,地位不穩,甚至可以舉兵討伐,且是聯合其他部落/軍鎮一起討伐。
部落頭人不是傻子,比起整個部落的利益,家族利益也很重要啊——部落都不是我家的了,我還操什么心,造什么反?
所以,軍鎮體制對他們、對朝廷都有好處,所謂一拍即合。
庾琛介紹完后,眾人都陷入了思慮之中。
劉曷柱與劉達對視一眼,皆看明白了其中的奧妙。
鎮將世襲,管軍又管民,這是保障他們劉家利益的。
當然,朝廷幫你家穩固地位,讓你家世襲鎮將、世代富貴了,也要承擔義務,那就是為朝廷打仗。
這已經不是出錢雇傭,打完收工那種簡單的關系了,更復雜,且隱隱多了幾層束縛。
依附或者說臣服特征更加明顯,因為鎮將以下文武將佐都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,他們固然由鎮將自署,但級別較高的也需要朝廷批準,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走個流程,做做樣子,但——萬一朝廷有想法呢?
劉氏感覺邵勛離她離得很近,兩人的身體幾乎緊緊靠在一起,但她已經無暇理會這種事情了。
她下意識扭頭看了眼邵勛,這人是什么腦子,怎么想到這招的?
有點像馴服野獸,一點點把他們關進籠子里,偏偏籠子里還有肉,野獸心甘情愿進去。
她又想起了石勒。
大胡對這些頭人,只有兩種手段:聯姻或賞賜。
其實也不是沒想過把他們納入體制,只不過還未建國,又根基未穩,難以實施罷了。
她曾經也想過類似的事情,只不過都不如邵勛做起來這么系統,這么正規,這么有條理。
一時間,她想了很多。
劉曷柱與兒子低聲交談完畢后,看向陳公。
野那似乎看了陳公很久了啊,呵呵,他就知道,對這種野心勃勃的女人而言,一個個人武藝出眾、軍事上屢戰屢勝、政治上手腕成熟的男人,有著致命的吸引力。
劉野那不愛石勒,不愛邵勛,她只愛權力。
“今日并非正議,爾等也不必現在急著表態,可回去召集大小頭人,商議一番。”邵勛的聲音響起。
“遵命。”
“自去準備軍議吧,我稍后便至。”邵勛揮了揮手,又道:“劉氏眾人留下。”
眾人起身行禮,前往隔壁大廳,準備開會。那邊還有數十幕府僚佐,以及趕過來的諸縣士人、塢堡帥們,已經等候多時。
見他們都離去后,邵勛瞟了眼劉氏,似笑非笑地說道:“劉閏中的胃口不小啊,想世襲上黨太守,匈奴都沒給他這個權力。”
劉氏呼吸一窒。
劉閏中是她的兄長,居于上黨,統領部眾。
劉曷柱、劉賀度父子原來也居于上黨,現遷徙到了大陸澤。
劉波、劉達父子同樣居于上黨。
劉氏之父劉整與劉曷柱、劉波是三兄弟,劉曷柱最年長,劉整次之,劉波最小。
劉整已死,劉閏中接手了部落,有眾四千余落。
劉曷柱有眾五千落。
劉波有眾三千落。
這三兄弟算是原上黨羯眾里面力量最強大的一支了,極限征丁,可出一萬多騎。
石勒鼎盛時期能召集到超過三萬騎,除招誘的雜胡之外,上黨羯人響應他的不下萬人,其中劉家三部是主力。
劉曷柱方才對劉氏說他們是至親,是她的幫手,這不是虛言。
在鄴城這么久,他也算弄清楚了,邵勛最多時有六千騎,在河陽、枋頭等地消磨許久,此番又屢次激戰,現在也就四千出頭的騎兵了。
他們劉氏可出一萬多騎,還可以影響其他的羯人、烏桓部落,十五歲以上男子盡數拉出來,給他們配上武器、戰馬,出個兩萬騎兵不成問題。
給誰扛活不是扛啊?何必那么死心眼。
如果邵勛對胡人有很強烈的偏見,一定要置他們于死地就罷了,只能和他拼。但問題是,現在看來他沒有偏見,或者說沒有太多的偏見,只要聽話、服從命令、不鬧事,為他打仗,他一視同仁。
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?邵勛勢頭那么好,又那么缺騎兵,這才是他們的機會啊!
劉漢的聲勢固然也很大,但人家不缺騎兵啊。
投向哪一方好處更大,不言而喻。
“罷了,我就允他上黨太守之職。”邵勛的聲音又傳來。
劉氏有些意外。
劉曷柱也有些驚訝。
邵勛則暗哂,又不是我的地盤,許出去又如何?現在和人家斤斤計較,人家不投了,豈不是因小失大?
這幫胡人,素無信義,黑眼珠只認得白花花的銀子,誰給的價碼高就跟誰。
大晉朝廷原來的政策有很大的問題,從來沒正眼看待過他們,也不屑于拉攏,征發人家打仗了經常不給工資,還抓他們的人丁當奴隸,搞得匈奴、羯人、烏桓滿腹怨氣。
局勢變成今天這樣,和他們長期以來的不作為、胡搞亂搞脫不開關系。
邵勛是把他們當平等的勢力對待,著意拉攏,給好處,給官做,在晉人高官里面有這個姿態的并不多。
世襲上黨太守,小事一樁,先答應了再說。
“明公真是慷慨…”劉曷柱有些嫉妒侄子的好運。
“劉君無需慨嘆,只要有功,便該賞。陸澤乃上鎮,鎮將第四品。好生經營,須不比太守差了。”邵勛說道。
劉曷柱起身一禮,道:“異日明公有召,定不敢推辭。”
“自有你出力之處,快了。”邵勛含笑點頭。
侯飛虎率軍北上,輕松攻克邯鄲,武安、曲梁等地豪族紛紛來投。
越往北走,其聲勢越大,這會總兵力已超過一萬五千。
進軍路上,甚至還截留了幾支石勒的部隊。
他們原本在家秋收,接到命令后,緊急前往邯鄲、襄國等地集結,半路上被侯飛虎攔截,干脆降了,被裹挾著北上,直朝襄國而去。
乞活軍自東向西,出動了兩萬人,已克復巨鹿,先鋒離襄國已經不遠。
據拷訊俘虜得知,石勒至今不過才征召了數千兵馬,等到大軍圍城之時,手頭最多萬人,戰斗力還參差不齊。
襄國真能站得住腳嗎?
圍攻石勒,邵勛甚至沒派主力部隊,因為不值得。
他真正嚴陣以待的,還是匈奴隨時可能撲過來的大隊人馬。
想到這里,他也有點惆悵,什么時候能離開河北?別打著打著,大戰一場接一場,走不掉了啊。
“走吧,先去軍議。”邵勛說道。
劉曷柱等人行禮告退。
邵勛摟過劉氏,發現原本軟綿綿的腰肢陡然僵硬了起來。
嘖嘖,這強勁的腰臀力量,極品啊。
他拿手撫著劉氏的臉,輕聲問道:“你伯父、從兄弟都降我了,你兄長也在向我開條件,你準備怎么辦?”
劉氏眼神一瞬間有些迷茫,很快又清明了起來。她伸手拍掉了邵勛的手,琥珀色的眼睛瞪視著他,怒意極盛。
“還真是野性十足的小貓呢。”邵勛松開摟著她腰的手,哈哈一笑,道:“野那,伱想要什么?誰能幫你實現?”
說完,也不強迫她,笑瞇瞇地走了,臨出門前,扭頭看了她一眼,道:“有空給劉閏中寫封信。今年來投、明年來投,或者三五年后來投,那可太不一樣了。”
他現在只有四千余騎,如果你帶幾千騎兵來投,可得上賓之禮。
但如果他有了一兩萬騎,你再帶幾千騎來投,效果就沒那么好了。
劉閏中如果是聰明人,應當看得出來。
他手頭的那點騎兵,在匈奴人那里根本要不上價。
做買賣嘛,可不就是想賣個好價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