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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 大風

  十月初九的清晨,天空竟然飄起了雨夾雪。

  褚翜(shà)起床之后,打了一個寒顫。

  他不是第一次來河北了。

  成都、河間二王討伐長沙王乂,圍攻洛陽之時,他就棄官逃往幽州避難。

  結果河北也不平靜,住了三四年后又返回陽翟老家。

  昨天他受侍中庾珉所托,帶著兩封信來到汲郡。

  其中一封是庾侍中寫給魯陽侯的,內容不知。

  另一封是庾侍中為他寫的舉薦信:出任魯陽國大農。

  褚翜對這個職務不是很感興趣,也不是很想當官,太危險了。

  作為陽翟縣本地的世家,雖然在王彌過境時遭受了巨大打擊,但老底子還在,部曲、田地仍然很多,并沒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。

  他需要的不是官,而是一個能穩定生活下去的秩序——朝堂諸公,求求你們了,別再讓我東奔西跑避難了。

  魯陽侯這幾年聲名鵲起,保境安民,屢破頑賊,在洛陽三關以南諸縣受到了不少人的擁戴。其在襄城郡收斂死難軍民,并帶著將士官吏會葬的事跡,褚翜亦有所耳聞。

  于是,他不介意來看一看這個人到底怎么樣。

  第一印象還是很不錯的,待人溫和,言之有物,剛毅果決,內心堅定。

  但只第一印象還不夠,他還需要進一步觀察。

  “風真大啊。”褚翜用手遮擋著臉部,防止雨雪吹進眼睛里。

  汲郡城北的原野上,已經站滿了人。褚翜用力睜大眼睛,尋找著那位紅袍大將。

  “賊兵已經南下了,無邊無際,可能有十萬人。”

  “為何這么快南下?”

  “劉淵稱帝,改元永鳳,以其子劉和為大將軍,子劉聰為車騎將軍,侄劉曜為龍驤將軍。聽聞還要大封功臣,石勒、王彌、石超等輩自然要賣力了。”

  “唉,劉淵稱帝,國朝…”

  “噤聲。”

  褚翜從兩位小吏身旁走過,不動聲色。

  粥已經熬了起來,府君庾琛下令給南下避難的百姓施粥,盡量讓他們能夠熬過這段艱難的時光。

  而在北方更遠處,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還在迤邐南下,那是躲避兵災的百姓。

  羯人殘暴,即便石勒百般約束,依然免不了有傷害百姓的事情發生。

  大塢堡還能有些許自保之力,與石勒、王彌等人進行談判,奉上點錢糧,送上一兩個族中后輩作為質子,再象征性派數十名、百來個莊客替石勒等輩打仗,事情也就糊弄過去了。

  但其他人就沒這個面子了,能攻破的堡壁、村壘,羯人絕不會放過。

  因此,在事情傳開之后,汲、魏二郡百姓扶老攜幼,洶涌南下,四處找地方避難。

  或許,他們并不覺得官府一定能夠保護他們,但去了總有個念想,萬一呢?

  “賊兵已至共縣,燒殺搶掠。有人家剛娶親,新婦就被搶入營中蹂躪,新郎還要給他們站崗放哨。”

  “你怎知道?”

  “逃難過來的人講的。還有鄴城過來的人傳言,石勒已在修繕王宮,準備給劉淵遷都后居住。”

  褚翜繼續不動聲色地走過。

  謠言越來越多了,他也分不清真假,甚至連敵方兵力多寡都不清楚。

  事實上,汲郡這邊沒人知道來了多少敵軍,可能只有一兩萬,可能有三五萬,甚至十萬以上也不無可能。

  謠言很嚇人。

  如果說有什么比謠言更嚇人的話,那一定是過了幾手的謠言,那他媽簡直要把人嚇尿。

  褚翜走了半天,碰到了正與一大群人交談的太守庾琛。

  “府君。”褚翜躬身行禮。

  “謀遠。”庾琛回禮。

  對這個兄長介紹過來的人,他還是很客氣的,隨意寒暄幾句后,繼續與諸縣父(士)老(人)攀談。

  “鄴城王府君(王粹)出逃,為勒追斬,郡兵潰散,城池已為石超所據。”

  “趙郡有消息傳來,石勒率軍殺至,西部都尉馮沖領兵與之戰。沖大敗,自沖以下,死者數千人。”

  “石勒還在中丘破乞活軍郝亭(一說赦亭,疑誤)、田禋,皆殺之,俘斬甚眾。”

  “勒兵攻…”

  全是關于石勒的消息。

  庾琛聽完,只覺劉漢諸將在河北遍地開花,四處攻城略地,守相不能制,都督、刺史、將軍或死或走,局勢一片糜爛。

  石勒到底有多少兵?現在已經沒人弄得清了。

  褚翜也不急著走了,在旁邊默默聽著,越聽越是觸目驚心。

  長沙、河間、成都諸王在洛陽廝殺時,他遠避幽州,也曾遍游河北諸郡,當時的感覺很不錯,民風淳樸,士人熱情。

  但現在么——當初見到的人還在不在?

  河北的衣冠君子們還好嗎?

  庾琛聽完,則深深嘆了口氣,心中有些惶恐。

  他下意識看向不遠處,目光搜尋之下,看到了身著一襲紅袍的魯陽侯,于是帶著眾人前去。

  褚翜默默跟在后邊,很快就來到魯陽侯所在之處。

  那是一處車營,林林總總千余輛車停在曠野上。魯陽侯正蹲在地上,與工匠交談。

  “君侯。”庾琛喚道。

  邵勛起身,看到來了黑壓壓一群人,只對庾琛行了一禮。

  庾琛將剛剛聽到的消息復述了一遍,然后補充道:“賊兵已過共縣,正往郡城殺來。”

  狂野的冷風襲來,夾雜著雪頭子,直往人脖頸里鉆。

  避難而來的衣冠士人紛紛以袖拂面,凍得渾身發抖。

  褚翜抹了一把臉,靜靜看向魯陽侯。

  邵勛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,短而粗硬的胡茬上粘著幾粒雪花,假鐘、戎服更是已經濕透,但他筆直地立在那里,仿佛石雕一般。

  “多謝府君相告。”邵勛點了點頭,然后又看向庾琛身后的逃難士人,道:“多謝諸君相告。”

  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何意。

  邵勛抬起頭來,看著陰沉的天空,感嘆了一聲:“風真大啊。”

  庾琛愣了。

  褚翜瞪大著眼睛,看著這個年輕得過分的軍將。

  “幸好帶了綿衣。”邵勛微微一笑,喊來了唐劍,問道:“都準備好了嗎?”

  “準備好了。”唐劍答道。

  邵勛也不多話,徑直檢查著每個營地。

  庾琛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。

  銀槍軍駐地。

  一隊隊士兵排著整齊的隊列,走出了營門,在曠野中列隊。

  輔兵們拉著各色車輛,將一件件武器、一個個包裹、一袋袋糧食拉出營寨。

  牙門軍營寨。

  黃彪、余安、高翊等將已經開始把人帶出來了。

  李重站在營門口,頂盔摜甲,神色嚴肅。

  見到邵勛過來后,他躬身行了一禮,然后繼續緊盯著出營的兵士。

  義從軍、驍騎軍…

  一隊隊軍士從各個營區匯集而來,在曠野中列成了幾個方陣。

  輔兵們亦將車輛整齊排列在驛道上、草地中,然后集結列陣。

  西北風勁吹,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呼號。

  邵勛騎著戰馬,挨個陣列走過,風中隱隱傳來他的聲音——

  “劉淵已經僭號稱帝,他大封群臣,誓要馬踏洛陽,征服中原。”

  “石勒是他的先鋒,在河北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。”

  “河北發生的一切,終究會發生在梁縣,發生在襄城,發生在廣成澤。”

  “你們的家人,也會承受河北百姓遇到的一切苦難。”

  “你們家里的錢糧,會被人搶走。”

  “你們的妻女,會被人凌辱。”

  “你們本人,會被驅使著攻城略地,輾轉于溝壑之間。”

  邵勛說的每一句話,都由百余親兵齊聲高呼。

  大陣內的軍官們再復述一遍。

  將士們聽著聽著,火氣漸漸上來了。

  邵勛特意停頓了一會,確保每個人都聽清楚了,確保每個人的情緒都醞釀到位了。

  “逃是逃不掉的!”他加重了聲音,高聲道:“為今之計,只有——”

  “殺了他們!”大陣中有軍官帶頭高呼。

  “殺了他們!”士兵們在軍官的帶動下,齊聲大呼。

  邵勛一夾馬腹,在一個個方陣前行過。

  “殺了他們!”他高舉右手,大聲道。

  “殺!殺!殺!”四千余銀槍軍兒郎用矛桿擊地,怒吼著高喊道。

  “殺了他們!”邵勛又來到牙門軍陣前。

  “殺!殺!殺!”刀盾手們拿刀擊打著盾牌,漲紅著臉,士氣高昂。

  “殺了他們!”邵勛停在府兵陣前。

  “殺!殺!殺!”將士們左手握著韁繩,右手撫著插在地上的重劍劍柄,高聲呼喊。

  邵勛又一一掠過義從、驍騎軍乃至輔兵大陣。

  所過之處,殺聲盈野,完全蓋過了呼嘯的西北風。

  庾琛等人盡皆失色。

  片刻之后,又伱望我我望你,眼神中漸漸露出希冀。

  在諸軍依次潰滅的時候,在士人百姓們倉皇南逃的時候,在朝堂高官裝聾作啞的時候,有那么一支部隊,遠道而來。

  他們聽到了所有的壞消息。

  他們目睹了各種慘狀。

  他們遇到了惡劣的風雪天氣。

  他們沒有畏懼。

  整整兩萬人在汲郡城外誓師,義無反顧,逆流而上,要“殺了他們”!

  這等萬丈豪情,縱然最終失敗,又有何恨!

  有人甚至躍躍欲試,打算隨軍北上。縱然年老體衰,無法上陣廝殺,也可造訪各個塢堡,賣老臉為北上大軍討來錢糧。

  “出發!”邵勛抽出佩刀,遙指北方。

  風很大,濕透了的假鐘被吹得呼啦啦作響。

  兩萬人依次離開,向北進發。如同一支利箭,刺破了呼嘯而來北風,一往無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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