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凱離開洛陽之前,也拜訪了王衍。
他的面子就不如裴康好使了。
南陽樂氏的家門,比起聞喜裴氏還是大大不如。如果尚書令樂廣沒死的話,王衍會很熱情,但現在么——應付一番得了。
樂凱很明顯感受到了王衍態度的變化,但他并不介意。
頓丘太守太危險了,如果拿不下來再好不過了,那樣他在邵勛面前也交代得過去,三弟可以留在家中幫他。
十一月二十日,他抵達了滎陽,與二弟樂肇仔細交談了番。
樂肇有離府的想法,被樂凱勸住了。
南陽樂氏如果沒人在外做官,不是什么好事。
他之前去河東時,就聽聞了解縣柳氏的事情。
柳耆祖父柳軌不過是個尚書郎而已,父親柳景猷更是一個小官,到了柳耆這一代,沒官做了…
于是整個家族都很掙扎。
薛家也差不多。
作為蜀漢移民,當初帶了整整五千戶百姓來河東,而今已經過去四五十年,差不多兩代人了,薛家控制的人口數量更加龐大。
而且,由于是三國失敗者,他們非常注重練武自保,薛氏部曲私兵的質量非常高,內部還很團結。但就這樣的本錢,因為缺乏官面上的助力,同樣發展不順。
裴、薛、柳三家,說是聯盟,但另外兩家天然就矮裴氏一頭,其實算是半仆從了。
南陽樂氏必須要有人在外做官,越多越好。
而且,他們家與邵勛綁得很緊了,太多人力物力投向了邵氏,這不是什么好事。
樂肇在太傅幕府做官,走的是另一條門路,比樂家單獨吊死在邵勛一棵樹上強。
說服二弟后,樂凱便沒再耽擱,渡河北上,經汲郡,于十一月底抵達了鄴城。
“自漢以來,五部匈奴許居內地,久沐王化,薄立功勞,朝廷撫綏,常布恩信。近歲則有兇逆之徒,不念父兄之教,侵暴州郡,劫掠道途,頗為邊患…”
“偽安東大將軍石勒,本羯奴也,承祖父之奸謀,逞豺狼之兇戾,脅從百姓,為禍一方,積惡成殃,罄竹難書…”
“材官將軍邵勛,胸懷仁義,常思去殺。然事關除暴,理合用鉞。故興雷霆之怒,厲行原野之誅…前時共縣,破王彌之先鋒,后有鄴城,摧石勒之大陣。故得洗蕩妖氛,式布君恩…”
“銀槍、牙門、驍騎、義從等軍將士,常思勵節,忠貞用命,暴露郊原,血戰功成。邯鄲故地,鄴城名區,遂得保安,人所共慶…”
銅雀臺之外,正有人反復朗誦著一段碑文,讓剛剛抵達的樂凱聽了個正著。
找人打聽了一下,原來是紀功碑正式落成。
碑文乃魯陽侯親筆所撰,鐫刻完畢后,還會散榜于各村鄉要道,咸令知悉。
樂凱聽完,目瞪口呆。
紀功碑者,紀念戰功之石碑也。
這個妹婿,打贏了石勒,還要殺人誅心,把他的功勞傳揚至各處,把石勒的敗狀散播于閭里。
好,真是好!妹婿他可太會了呀!
正念叨間,邵勛已在一眾鄴城父老的簇擁下離開了紀功碑落成典禮現場。看到樂凱時,便與父老們告一聲罪,抽身而出。
“弘緒遠道而來,辛苦了。”他拉著樂凱之手,笑道。
“君侯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,讓人目不暇接。”樂凱亦笑道。
首先,舉薦三郡父老為官,即便做不成,也幫他們揚名了。
其次,呈遞了一份有功將士的表狀,其中包含了許多“義從將士”之名。很顯然,這里面有不少人是河北士族、豪強子弟,等于賣了他們一個好。
再次,將三郡俘虜放散歸家,并派軍士一一護送,讓父子得以團聚,夫妻得以重逢,保全人倫,善莫大焉。
再次,歸還鄴城百姓財物,散放軍糧,救濟老弱鰥寡。
最后,立碑紀功,大大夸贊了一下他和他的軍隊,并將石勒釘在恥辱柱上。
這一樁樁一件件,樂凱有的已經知道了,有的則是剛剛才知曉。現在他只有一個感覺,魯陽侯不但會打仗,還會治政,尤善收攏民心。
“盧子道教的。”邵勛湊了過來,輕聲說道,說完又大笑離開。
樂凱搖頭失笑。
盧志固然提了些意見,他確實擅長這個。但魯陽侯本身一定也精于此道,不然如何能這般駕輕就熟?
褚翜跟了過來,拱手作揖。
樂凱連忙回禮。一番寒暄后,得知此人出身陽翟褚氏,算是魯陽侯控制區的土著世家了。
他不動聲色,跟在邵勛身后,暗道前年、去年還沒幾個世家投靠魯陽侯呢。今年以來,數量明顯增多了,亂世真是武人絕好的舞臺啊。
他們光芒四射,意氣風發,每個人都要求著他們。
他們不需要玩弄什么手段,他們也不擅長這個。就憑借硬實力,教你無可奈何。
就像紀功碑文所說“興雷霆之怒,行原野之誅”,一口氣在野馬岡誅六萬兇徒,比什么都管用,比什么都震撼人心——你日哭夜哭,哭得死石勒的六萬大軍么?
投靠這樣的人,哪怕他一時沒法開府,沒法給予幕職,也是值得的啊。
回到鄴城后,樂凱跟在邵勛后面,又見了一波客人。
這些人多為河北小姓或寒素士人,甚至還有不少沒門第的地方豪強,聽聞野馬岡之戰后,慕名而來。
邵勛對他們很客氣,一一交談之后,置酒飲宴,至夜方散。
“君侯何日班師?”回到邵勛的臨時住所后,樂凱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“快了,就這幾天吧,將士們還急著回家過年呢。”邵勛讓唐劍煮了一壺茶,然后與樂凱、褚翜三人共飲。
“大軍一撤,河北故態復萌,一切照舊,不都白費了么?”樂凱問道。
“所以要弘緒來幫我啊。”邵勛說道。
“我要侍奉母親,怕是難以離家。”樂凱搖了搖頭,道:“三弟弘范,或能助君侯一臂之力。”
“哦?弘范本領如何?”邵勛問道。
“善經史,也學過刀矛之術,或可勉力一試。”
“也罷,那就讓弘范來試試吧。”邵勛拍板道。
他確實快要撤軍了。
他的基本盤不在這里,將士們也歸心似箭,不可能留在河北。但打贏了這一仗,不做點什么總覺得虧得慌。
但他也不能派個心腹部將留在這里當官,那太可惜了。
人不是忠誠度永遠滿級的機器,時間長了,“心腹”也不心腹了,必生嫌隙。
思來想去,只能派個有緊密利益關聯的親族留此鎮守,南陽樂氏就很合適。
而且他們家族必然有入仕的途徑或名額,比邵勛手底下那幫泥腿子出身的將領容易得官多了。
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,樂氏都是最合適的。
唯一需要擔心的,大概就是樂謨樂弘范有沒有能力控制住頓丘郡了。
這需要他自己努力。
邵勛不可能把銀槍軍、牙門軍這些部隊留在這邊給他支持,這等于是肉包子打狗,給人送部隊呢。而且將士們也不愿意與家人常年分離,除非你讓他們舉家搬遷至頓丘郡,但那樣的話,這些人還屬于你么?
河北與梁縣,在洛陽橫亙中間,且面臨著匈奴威脅的情況下,必然只能居其一。
兩個都拿在手里,那是考驗別人的忠心呢。
既然如此,不如交給附庸或盟友。
汲郡庾家如是,頓丘樂家亦如是,即便將來丟了也不心疼。他只想給試圖整合河北的人制造阻礙,拖延他的腳步罷了。
天下喪亂,大家都在賽跑,有時候爭的就是那一線之機罷了。
“義從軍人數已破千。”邵勛遣人喊來了滿昱,吩咐道:“你即刻遍訪諸隊,詢問河北籍將士,有無愿意前往頓丘為郡兵者。”
“諾。”滿昱很快離去了。
“我估摸著,義從軍能有千人留下來當兵。他們打過王桑、劉靈、石超等人,并非沒上過陣的新丁。有不少人甚至自備馬匹、器械,會騎射、會馬戰,我都留給弘范。”邵勛又看向樂凱,說道:“頓丘父老,這些時日我也接見了不少。明天我帶你一一拜會,或能再收些部曲、錢糧。南陽那邊,最好揀選少許精銳至頓丘,充任郡兵骨干,方便統御。有了這些人,弘范便可粗粗站穩腳跟了。接下來怎么做,可多學學汲郡庾公。匈奴入侵之時,兩家可互為援應。若陸路不通,便走水路,自河上運兵、運糧,當可避開匈奴騎軍抄截。”
邵勛想得很多,方方面面都說給樂凱聽了,生怕他不知道。
但他說得越多,樂凱越是面露難色,因為他發現頓丘太守真不是什么好職位,戰爭風險非常之大。
邵勛仿佛看出了他的畏懼,于是說道:“若能勉力守住頓丘,便是一大功,我都記在心上,將來定會有個說法。若實在遮護不住全郡,勉力保城亦可,總之牢牢釘在這里,讓敵人后路始終不靖。”
“好。”樂凱沉重地點了點頭。
褚翜在一旁默默看著,細細思索。
魯陽侯這是在河北又插了一顆釘子啊,不知道針對的是誰。
但汲、頓丘二郡確實很危險,在今后幾年內,定然戰事不斷。畢竟黃河渡口就那么幾個,乃兵家必爭之地。
魯陽侯的胃口,還真是不小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