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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九章 口才

  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
  已經是八月初十,三臺被圍攻差不多半個月了。

  桃豹攻得有點火大,旬日下來,已死傷千余人,卻始終摸不上去。

  這地形太坑人了。

  三臺以城墻為基,本身是城墻的一部分,一半樓體在城內,一半在城外。

  按理來說,從城內攻取是相對容易的,因為入口在城內,但問題在于,上臺只有一條盤旋坂道——坂,山坡道也,其實就是盤旋山道。

  坂道并不寬,很容易防守,且在走第一段坂道的時候,上方的坂道還可以站人,居高臨下射箭,非常麻煩。

  說白了,三臺有點像宜陽一泉塢那種修筑在高山上的塢堡,還是三座塢堡通過懸空橋梁連接在了一起。

  歷史上晉末,劉演就率數千人據守三臺,讓石勒放棄了攻打。

  臺上有水源,唯一的弱點可能就是糧食了,但冰井臺中有個巨大的冰室,直通地下數丈(總深十五丈),不說糧食了,肉都存了一些。

  難搞。

  當然,打肯定是能打下來的,誰架得住反復消磨、長期圍困啊?像石堡城那樣地勢險要的堅城,唐軍不也通過戰死幾萬人的代價攻下來了么?

  問題就在于這個,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?

  如果不愿強攻,那就長期圍困,三臺總共就三千多守軍,沒能力沖出來,只不過這樣一搞,面上就有點不好看了。

  桃豹把重點放在北面的冰井臺。

  據情報,臺上總共一千五百余守軍,除五百余人是城破后臨時潰散進去的外,其余一千人都是大胡挑選的羯、漢勇士,用來保護家眷的。

  攻了旬日后,死傷過千,他感覺也就殺傷了百余守軍,十分坑人。若非每天都有晉軍在銅爵園內陣列操練,他都不想打了。

  當然,他也就是想想罷了。

  作為老于兵事的大將,他很清楚,時間一長,冰井臺內的箭矢會越來越少,屆時雙方的傷亡數字就不會那么懸殊了。

  時間長了,缺醫少藥的冰井臺上,能挺過去的傷兵越來越少,死傷會越來越大。

  時間長了,守軍會越來越疲憊,戰斗力越來越低下。

  總之,就是耗。

  守軍外無援軍——看起來是這樣——更逃不出去,隨著糧食、箭矢、人員一天天減少,總有撐不住的那一天。

  鼓聲隆隆,令旗一揮,支雄面有難色地看了眼桃豹,然后帶著數百兵又攻了上去。

  桃豹的人在外面席地而坐,舔舐傷口。

  這個時候,銅爵園內來了一支隊伍。

  為首之人穿著嶄新的官服,下馬之后,不緊不慢地來到冰井臺外。

  桃豹一看,這不是義從軍副督劉達劉伏都么?

  這小子最近春風得意,儼然成了降人里混得最好的一個,讓桃豹有些嫉妒。

  不過,今天他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好看啊。

  他身后還跟著兩人,赫然是劉曷柱、劉賀度父子,被石勒遷徙到巨鹿郡大陸澤一帶耕牧的羯人部落首領,也是劉達的伯父和從兄。

  他們怎么來了?

  顧不得心中疑惑,桃豹上前見禮。

  三劉草草回了個禮,面面相覷之后,劉曷柱嘆了口氣,道:“伏都,我陪你上去走一趟吧。”

  劉達點了點頭。

  “二位將軍不是走了么…”桃豹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  他是范陽人,烏桓部落出身,算是當地一個小豪強,故識得一些字,但與劉氏父子其實不是一路人,平日里的關系也很一般,不怎么親近。

  “廣宗的乞活軍降了,大陸澤一帶的乞活軍也降了。伏都派人過來勸降,我想了想,陳公已在北伐,大胡敗得這么慘,如何守襄國?秋收又在即,陳公都不用長途轉運糧草了,打到哪里,就地收割便是。我等便是幫大胡,也截不了陳公的糧道啊,干脆降了了事,省得被陳公和乞活軍夾擊。”

  “乞活軍真降了?”桃豹有些吃驚,問道。

  “乞活軍本就和大胡有仇,不降何待?”劉曷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說道:“眼下怕是已起兵西進,圍攻襄國去了。不知道大胡這會手頭有多少兵了,我看很危險啊。”

  “你們不參戰?”桃豹問道。

  劉曷柱有些尷尬,含糊道:“陳公體諒,并未強要我等出兵。”

  桃豹了然。

  劉氏父子的部落被遷到了巨鹿郡南部的大陸澤附近,從大胡的構想來說,這是幫他穩定冀州中部地區的核心部隊。

  但鄴城一敗,劉氏父子已經破膽。在指望不上大胡的情況下,附近的乞活軍又蠢蠢欲動,周圍還不斷傳來殺官歸晉的風聲,你說他們慌不慌?

  一不留神,上黨故地都回不去了啊,會被四面八方圍攻至死的。

  他們其實沒有選擇,不如早降,扯個陳公的虎皮,就有了和乞活軍一樣的地位,即附庸勢力,可以暫時獲得喘息之機。

  至于今后會不會一直忠于陳公,那就不好說了。

  事實上,桃豹連自己的未來都不清楚,過一天算一天罷了。

  這年頭,又有誰是真正忠心不二的呢?太少太少了。

  “陳公有沒有派兵北伐?”桃豹又問道。

  城里的情況他一直關注著,沒什么動靜。但城外還駐扎著部分晉軍,這卻不是他能知道的了。

  “聽聞派了一位名叫侯飛虎的大將,領步騎萬余人北上。”劉曷柱說道。

  “大胡又要棄城而逃了。”桃豹嘆道。

  乞活軍全民皆兵,如果大發丁壯,幾萬人還是有的,自東向西進攻,聲勢浩大。

  陳公再派人自南向北,可謂兩面夾擊,大胡敢不敢死守襄國?

  桃豹覺得不太敢,他手頭可能只有幾千人。

  但也說不準啊——

  “梁伏疵何在?”桃豹又問道。

  “在厭次,聽聞征召了萬余丁壯,驅使他們攻城。邵續父子親自登城督戰,至今未破。”劉曷柱說道:“梁伏疵可能要撤兵了,主要還是鄴城戰局急轉直下。”

  “他會怎么做?”

  “多半是先回安平,等待劉聰詔命吧。”

  桃豹點了點頭。

  陳公雖然攻下了鄴城,但說到底還是在河北南部。

  河北中部還有劉漢的殘余勢力,比如石勒,比如梁伏疵。

  而在匈奴殘余勢力的北邊,還有幽州王浚,還有被迫退入內地的段部鮮卑。

  形勢非常復雜,理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

  陳公能在河北待多久?如果主力部隊一撤,他們這些降人怎么辦?再叛投劉聰?靠譜嗎?

  桃豹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了。

  陳公打敗了石勒,精兵強將又要撤走,匈奴若來,他們怎么抵擋?

  想到這里,他的心氣陡然下降,對攻三臺也沒那么積極了。

  也就在這個時候,支雄派過去的數百人馬亂哄哄地潰退了下來,折損了二百來人,士氣異常低落。

  “莫慌。陳公又在城內征集了兩千丁壯,付于你手,好好整頓一番,還能打下去。”桃豹對支雄苦笑道。

  支雄沒說什么,臉色有點蒼白。

  桃豹一看,原來他肩膀中了一箭,都穿透甲葉了,也是夠倒霉的。

  那邊劉曷柱、劉達伯侄倆已經上前呼喊了。

  桃豹勉力打起精神,點了數百兵,打算一有不對,立刻上前把兩人搶回來。

  不過劉氏伯侄在交涉一番后,竟然被放了進去,上了冰井臺。

  桃豹下意識上前幾步,遙遙看著。

  正在治傷的支雄也好奇地站了起來,手搭涼棚,遙望高臺之上。

  “嗖!”一箭飛來,劉達的兜盔應聲落地。

  “阿姐,莫要痛下殺手!”劉達急忙喊道。

  坂道后轉出一身材高挑的婦人,面目含煞,手里還提著把步弓。

 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劉達,冷笑道:“升官了?”

  “降職了。”劉達尷尬道:“我原本是威遠將軍,現在只是義從軍副督。”

  “來做什么?”劉氏問道。

  “來救阿姐啊。”劉達壯著膽子靠近幾步,諂笑道。

  劉氏也不怕他,右手撫在劍柄上。

  她不止一次殺過人,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。

  “若只有這些話,可以滾回去了。這次我不殺你,下次再來,可就不會留手了。”劉氏冷聲說道。

  “阿姐,何必如此!”劉達心中大定,干脆走到了劉氏身邊,指著那些正被抬回去的傷兵,說道:“冰井臺缺醫少藥,若受了傷就只能苦捱。命好的能恢復如初,命不好的可就要死了。若全軍而降,便可免去一場殺傷,受了傷的兒郎還能治傷,豈不美哉?”

  劉氏也不廢話,直接拔劍砍了過去。

  劉達汗毛直豎,一個縱躍,避開了這一劍。

  劉氏冷冷看著他。

  劉達有些氣急敗壞,罵道:“好個狠心的婦人,至親也能下手。石勒給伱灌了什么迷魂湯?他媽的,不勸了,我這就走。回頭讓桃豹猛沖猛打,哪怕八個、十個人換你一個,總有一天能把冰井臺上的人換光。”

  劉曷柱一把將他扯到身后,嘆了口氣,道:“野那,你這輩子想要什么?”

  劉氏被這句話問得有些愣怔。

  這輩子要什么?她好像曾經幻想過。

  她不要普通女人喜歡的胭脂、華服,她想要的是至高無上的地位,以及掌握權勢、操控大局的快感。

  為此,她積極幫夫君出謀劃策,梳理內政。

  為此,她積極幫夫君拉來兵馬,多加撫慰。

  為此,她曾私下里對夫君說,劉聰必然不會讓劉乂接掌帝位,屆時劉漢或有大動蕩,如果在此之前穩固河北局勢,以此為基,或有一番作為。

  她的野心很大,而這些也恰恰是她最喜歡的東西。

  “野那,石勒不可能再有機會了。”劉曷柱說道:“我今天站在這里,你大概也有數了吧?乞活軍皆反,要找石勒報仇,陳公又派出十萬精兵北上,攻伐襄國,石勒若不想死,還得跑。”

  “什么?”劉氏心中一震,這些日子勉力提起的精神有瞬間散去的趨勢。

 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婦人。

  她恰恰是太懂了。

  乞活軍與鄴城之間可謂仇深似海。夫君一旦勢衰,他們不跳出來報仇就怪了。

  最關鍵的是,大伯劉曷柱也反了,偌大的河北,已無任何可靠之人。

  襄國多半是守不住了,除非夫君抱著必死的決心,親上城樓督戰,將自己先置于死地,然后寄希望于外人。

  但他和劉聰之間有這份信任么?

  劉曷柱上前幾步,看向劉氏身后的兵將,大喝道:“莫突,你本我家牧子,僥幸選上大胡親兵,就不認我了么?”

  莫突被劉曷柱氣勢所懾,竟然下意識后退了半步。

  “你家人還在大陸澤,都不管了么?”劉曷柱步步緊逼道:“桃豹死了那么多人,再打下去,惱羞成怒,告到陳公那里,我也保不住你家人。”

  莫突臉色一白,手無力地從腰間垂下。

  “乙莫干,當年你養馬養得太瘦,大胡欲殺你,是誰為你求的情?”劉曷柱又看向一名軍校,質問道:“還說必定回報我家的恩情,呵呵,說得好聽。我現在讓你放下器械,帶人下山投降,你愿意嗎?”

  “我…”乙莫干囁嚅著,不知道該怎么回答。

  劉曷柱又點了兩個人的名字,讓他們面紅耳赤,無言以對。

  “別傻了。”劉曷柱口氣一緩,嘆道:“你們自己想想,冰井臺西墻外,就有晉軍兵營。臺下又有桃豹、支雄、程遐的大軍,你們是插翅難飛,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。別指望劉聰的大軍來援了,不可能的。縱然來了,你們可能也不在了。”

  “大胡能征發鄴城丁壯,陳公就不能嗎?征發一萬人,分成十隊,日夜圍攻,拼著打光了也在所不惜,你們怎么辦?他沒死一個自己人,還去了隱患,你們抵抗得再激烈,又有什么用?可能還給他幫忙了。桃豹的兵打光了,陳公讓他去哪就去哪,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,怕是做夢都要笑醒。”

  “真把陳公惹急了,他就征發諸部落兵來攻三臺。說實話,命令下到大陸澤后,我現在也不敢違抗,只能老實帶兵來打。到時候自己人打自己人,有些可能還是你們的親族、好友,下得去手嗎?”

  “別打了。只要投降,我保你們無事。陳公是寬宏大量之人,他同意了,桃豹、支雄、程遐也只能咽下這口氣,不會找你們麻煩的。”

  說完這些,劉曷柱就站在那里,看著眾人。

  劉達則目瞪口呆。

  他從來沒想到,大伯的口才有那么好,他不是守軍,都快被說服了…

  “當啷!”有人扔掉了器械。

  劉氏、劉曷柱、劉達三人齊齊望向他。

  他臉一白,急忙撿起武器,道:“久戰疲憊,沒拿穩。”

  “當啷!當啷!”接二連三有人扔掉了器械。

  “我是真沒拿穩。”那人急道。

  沒人再關心他了,因為已經有上百人棄械,打算投降了。

  冰井臺上還有超過千名軍士,你看我我看你。

  一陣風吹來,好像吹掉了名為士氣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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