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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五章 安置

  第二批漕船其實已經過了陳縣,行進到陳縣、陽夏交界處,然后被攔了下來。

  牙門軍就地立寨,將糧食卸了下來。

  “李將軍,此處計有糧豆十八萬五千二百二十斛,全交給你了。”陳顏收起李重手書的交割字據,說道。

  一艘漕船運糧五千斛。

  他帶隊的這一批總共八十艘船,一半就地卸糧,空船順流而下,返回合肥。

  另外一半船只繼續裝載糧食,輸往浚儀,交由洛陽度支校尉楊寶的人。

  十八萬五千余斛糧,其實救不了多少人。

  假設一家五口,有老有幼,有男有女,平均下來一口人一個月要吃一斛糧食。

  在缺乏油脂蛋白質的年代,干體力活的人對碳水化合物的渴求是十分驚人的。

  唐代一戶五口人的農民家庭,平均一年一人要吃四斛(一唐斛粟108.32斤),也就是一天吃一斤多的糧食——老人、小孩、婦女吃得少一些,壯丁吃得多一些。

  而且,他們還會大量尋找野菜、桑葚、瓜果等一切能找到的東西補充食物。

  當然,這是普通百姓糧食匱乏的中晚唐時期,因為很多糧食被收走養兵了。

  糧食相對充裕時,一個人一天吃的絕對不止這么多。

  一晉斛的容積還不到唐斛的三分之一,大約三十斤粟的樣子。

  一個月一斛,一天也就一斤,約三升三合余(一斛十斗一百升一千合)。

  但那是正常情況,大災之下,吊著命就不錯了,別想太多。

  李重直接下令:大口(成年丁壯)日給糧二升、中口(成年女性)日給糧一升五合、小口日給糧一升。

  命令一下達,立刻開始了行動。

  所有人都被組織了起來,以隊、營為單位,由其自推首領,軍事化管理。

  另外,他還組織士兵挖溝塹、張布幔,捕捉蝗蟲,晾干或蒸熟后,拌入糧食之內。

  這個時候,也管不了吃了會不會生病了,先補充營養再說——別看捕捉蝗蟲這種“小事”,還真不是餓得頭暈眼花的災民能輕易辦到的。

  陳顏在災民營地逗留了好幾天,憂心忡忡。

  他擔憂的是截了漕船的后果。

  雖說截一半放一半,給了朝廷臺階下,但洛陽方面會不會領情可很難說。

  或許天子公卿不缺吃的,但京中的禁軍、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,可都指望著外來漕糧呢。

  一旦矛盾激化,朝廷與陳侯翻臉,麻煩大得很。到時候匈奴南下,朝廷、陳侯一起完蛋,那可就是笑話了。

  不過,事情已經做下了,想那么多沒用,還是考慮下怎么救濟百姓吧。

  “李將軍,我聞曹魏賑災,收攏流民,以五里為一營,每營留六十人。”兩天后,陳顏實在忍不住,看著亂糟糟的流民,建議道:“將軍以軍法管治,正合前代舊例,但老是這么養著不是辦法。今賊兵已然潰退,不如將百姓沿河散開安置,免得聚在一起引發疫病,也好擇一些土地,先占下來。將來若糧豆豐裕,便給糧多一些,將養一段時日,再組織百姓種一季雜糧,三月便可收。如此,或可勉強支應下來。”

  李重聞言沉默了一會,道:“若非陳校尉提醒,幾誤了大事。”

  同時也有些感慨,你若讓他排兵布陣,他可得心應手,但若涉及到千頭萬緒的災民安置、管理以及組織生產之事,就有些手忙腳亂了。

  他甚至不知道陳顏口中的“曹魏舊例”是怎么一回事。

  陳顏出身潁川陳氏,乃世家子弟,讀的書多,知道的東西多,在這方面確實比他厲害。

  怪不得古來這些事都要交給文人呢,他們或許打仗不行,但管理百姓確實比他們這些武人強。

  “陽夏、扶溝、陳縣這一帶,河流縱橫,良田眾多,可安置百姓多矣。但很多地都是有主的,比較麻煩。”陳顏說道:“將軍先挑無主之地安置吧,其他的多半還得盧豫州和陳侯做主。言盡于此,將軍可自思之。”

  “多謝校尉提點。”李重拱手道。

  陳顏又看了一眼那些百姓。

  如果陳侯真能把這些災民全部安置下來,并挺過去的話,只需要數年時間,這些地方將不復為朝廷所有。

  他做的這些,可比石勒之輩難多了,但后續好處也更大。

 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他與石勒、王彌的處境是一樣的。

  石、王現在受到劉漢朝廷的鉗制,沒法自立,更不敢自立。

  陳侯同樣有野心,但目前這個階段,他也不敢自立。

  但如果有了這些安置下來的流民,則大不一樣。

  他們就相當于陳侯的部曲,不再是王民矣。

  五月二十八日,陳顏率領部分船隊離開了陳縣,返回合肥,裝載下一批漕糧。

  而聽聞消息,往陳縣、陽夏一帶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。

  五月最后一天,豫州刺史盧志抵達了陳縣。

  他第一件事就是拜訪謝裒、袁沖二人。

  五月將過,蝗蟲是越來越少了,局勢也越來越明晰。

  南下潁川劫掠的支雄所部因籌集不到足夠的糧食,狼狽潰逃,又遭府兵追殺,死傷慘重。

  夔安則直接退回了陳留,拼了老命擄掠。

  聞支、夔二部皆退,活動于梁國一帶的桃豹也不敢南下了,經濟陰往濮陽方向退兵。

  他這一路算是損失最小的,但退兵途中,依然有一部分人因為缺糧而潰散。

  正應了那句話:“無敵自破者不可勝數。”

  當然,陰暗點說,這對石勒或許不是壞事吧。

  在缺糧的大環境下,拉起大量羸兵,希望靠人數獲勝,終究風險太大。一旦搶掠不到足夠的糧食,內部就要面臨極大的動亂。

  死傷、潰散個一兩萬人,或許還幫他減輕負擔了。

  “此番退賊兵,諸君功莫大焉。”盧志一上來就恭維了兩句。

  “旱蝗交至,又哪有余糧給石勒養兵。”袁沖苦笑一聲,道:“再者,退敵終究還是仰仗了陳侯的威名。”

  謝裒亦道:“若非陳侯、使君在,陳郡、潁川上下一心,退兵恐非易事。”

  盧志聽完微笑不語。

  這就是態度。

  事實上,即便沒有他和陳侯在,石勒這會也不太可能南下。

  此人畢竟是漢臣,沒有劉漢朝廷的命令,他如何能像脫韁的野馬一樣自行其是?找死么?

  除非荊州出現絕佳機會,讓劉漢朝廷看到攻取這些州郡的可能,才會派石勒或王彌深入豫州南下。

  “二位既知陳侯之好,而今卻有一樁難事,需得二位幫忙。”盧志拍了拍手,讓隨從從門外進來。

  袁沖、謝裒二人心中一個咯噔,不會是找他們要糧吧?

  說實話,他們也缺得厲害,畢竟今年的收成算是沒了。

  底下又有這么多部曲莊客要養,真拿不出糧食——部曲、莊客依附于你,就是為了活命,你若連這都不能保障,那就等于毀了契約,家族的根基也就動搖了。

  世間從來沒有只享受好處卻不付出義務的事情,得到什么就必然要付出什么。

  還好,隨從攤開的是一份地圖,這讓二人稍稍松了一口氣。

  “連續兩年天災,又交雜著不少戰事。”盧志指著輿圖,在睢陽渠、渦水一帶劃來劃去,道:“有些人死于天災兵禍,有些人灰心失望,南渡而去,空出了不少土地。”

  謝裒看著地圖,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
  其實他有些無所謂,因為他不太想留在中原了,想去江南尋一地安家,繼續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。

  陽夏的土地,對他而言沒那么重要了。

  袁沖是老狐貍。謝裒能明白的事情,他又如何想不到?但他不動聲色,繼續聽著。

  “君侯想把這些地歸攏起來,統一安置流民。”盧志說道:“但其中有些田地似乎是有主的,需得置換一下…”

  場中一時間有些安靜。

  理論上來說,陳侯沒讓袁、謝兩家吃虧,置換土地嘛,又不是白要你的。

  但問題是,他們現在的土地是連成一片的。這樣方便管理,更便于自保。

  置換給他們的土地,卻不一定能與現下的田地連成一片了。派莊客去耕作的話,又要額外安置,就不說費用的問題了,安全方面也得不到保障啊,因為家族的力量被分散了。

 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。

  兩千戶百姓聚在一起耕作,與分成四地、每地五百戶相比,哪個更安全一些?

  肯定是前者了。

  當然,也不是不可以繼續置換,盡可能把土地連成一片。

  但這個事情就比較復雜了,需要把全縣的士人、豪強聚集起來,大家一起商議,最后還不一定能商議出個結果。

  蓋因土地有肥瘦之分,還有灌溉便利與否的問題,雞毛蒜皮的破事一大堆,估計能吵翻天。

  “二位無需顧慮。”盧志看著他們,道:“老夫會親自督辦此事,無論花多少精力,都要把這事情辦好。陳侯大軍就在滎陽,須臾可至,若有人作亂,可著即鎮壓。如何?”

  場中更安靜了。

  謝裒心中恚怒,但在這件事情上,他不想與盧志多做糾纏。他對北方失望了,想南渡吳地,陽夏的種種不是特別在乎,但盧志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。

  也不知道邵勛看中了他哪一點,這般沒有分寸之人如何當得好一州刺史?

  袁沖也聽懂了盧志話語中的威脅之意,但他城府更深,更知道與拿著刀的人沒什么道理可講。思慮半天后,終于點了點頭,嘆道:“天災人禍齊至,是得共度時艱,老夫沒什么意見,就這么辦吧。”

  袁沖表完態,盧志把目光轉向謝裒。

  謝裒只惜字如金地說了句:“可。”

  盧志笑了。抓住了這兩個牛鼻子,陽夏這頭牛就可被他牽著走了。

  作為陳郡現存的最大的兩個世家,他們都做出了榜樣,其他人就沒什么好說的了。

  “此事宜快不宜遲。”盧志說道:“蝗災將息,最好六月就能搶種豆黍,麻煩二位了。”

  二人又點了點頭。

  盧志的話外之意是:你們的地我先拿走了,置換之事,大家再行商議。

  他們能怎么辦?和伱商量已經是給面子了,已經是講規矩了。

  再反復糾纏,何家殷鑒不遠,你們看著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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