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、梁二人談好后,各自回營。
此時雙方的軍士仍然陣列于野,相隔數百步。不過已不再是劍拔弩張的氣氛,而是各自席地而坐,等待上官的命令。
上官讓打,那就打。
相比較而言,許昌世兵們還是很盼望打的,因為他們覺得可以與這些關西兵比劃比劃,且有銀槍勁卒壓陣,獲得一場大勝的可能性極高。
說白了,太想進步了。
銀槍、黑矟二軍則沒那么強烈的廝殺意識。因為這些關西人看起來苦哈哈的,身上榨不出二兩油,打敗他們也沒甚繳獲。
再者,南陽士族是支持陳公的,打贏后總不能劫(派)掠(捐)他們吧?
簡單來說,他們是募兵,進步空間沒那么大,沒有錢財刺激的話,主動求戰意識不強。
至于對面的關西人,七日前剛被從地里召集起來,領取武器,入營操練,再出城列陣。
他們是世兵沒錯,但世兵本身就是農民,只不過是在兵籍上的農民罷了,與戰爭相比,他們現在更關心自家的生活。
至于戰意么,也是有一點的。因為他們不確定,如果此次戰敗了,會不會被這些遠道而來的豫州兵聯合南陽豪族絞殺。
有那么一點保衛家園的味道,但在看到對面森嚴的軍陣時,又有些害怕。
對峙的時間越長,士氣流失得就越多。
好在現在不用打了,大家都很滿意,雖然未來的生活仍然有很多不確定。
邵勛沒有進城,繼續留在城外大營內,接見南陽地方人士,而梁芬則回到了城中。
“明公。”閻鼎剛剛安撫完軍士,就匆匆入了梁府,詢問事情進展。
長史傅宣正在給梁芬出示一份份簡牘,上面羅列了各堡壁的位置、民戶及田地數量。
“何事?”梁芬眼皮子都沒抬,隨口問道。
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簡牘上,嘴里念念有詞。仔細一聽,好像在粗算各個堡壁單戶百姓的田畝數量。
“明公與邵勛對談,卻不知——”閻鼎急切問道。
“臺臣。”梁芬終于抬起了頭,看著他,說道:“你不都看到了么?”
“明公何意?”閻鼎不解。
“兩軍陣列于野,老夫未敢下令出戰。”
“不野戰是對的。而今大軍撤回,正合以堅城拒之。”閻鼎連忙說道:“又有數十萬斛糧草,足可支一年。邵勛怎么也不可能留在此地一年,只要他一退兵,這盤棋就活了。”
“我且問你,若邵勛召集南陽豪族丁壯,集結數萬眾,遣人至各塢堡傳令,著其出丁壯至宛,合攻此城,你待如何?”梁芬反問道。
說完,不待閻鼎回答,又道:“若塢堡不從,則拼著損耗兵力,也要將其拿下,然后裹挾男女老幼前來填壕溝,你說有幾個塢堡能堅持下去?到了最后,還不是關西人打關西人?”
“那也有機會啊。”閻鼎急道:“只要能把邵勛趕走,這些都是值得的。”
“老夫這個官位,不值得拿那么多百姓的人命來換。”梁芬說道。
“唉!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!”閻鼎跺腳道:“邵勛他不要臉,明公要臉,到最后還是不要臉的人欺負要臉的,唉。”
“西方浮屠有入魔之說,臺臣,你著魔了。”梁芬放下手中的簡牘,認真地說道。
閻鼎臉色一白,補救道:“仆也是為明公著想啊。值此亂世,無兵何以自保?若卸下兵權,入朝為官,便是一匹夫亦可捕縛之。明公何等身份,安能受此屈辱?”
梁芬臉色稍緩,道:“臺臣,你為我鞍前馬后,奔走數年,我不愿虧待伱。”
荊州有一刺史、二都督,即荊州刺史,治所在江陵;都督沔北諸軍事鎮宛城,治所在宛;都督荊州諸軍事鎮襄陽,治所在襄陽。
沔水即漢水,沔北就是漢水以北。
沔北都督早年管著北荊州七郡,現在仍管七郡,但已經有了較大變化。
先帝時期,將北荊州的魏興(原西城郡)、新城(原房陵郡)、上庸三郡割隸梁州。因此,這三個郡其實已經管不太到了,游離于沔北都督職權之外。
如今真正能管的,其實就南陽、順陽、新野、義陽四郡,外加從義陽分出來的只有兩個縣的隨國。
梁芬若想給閻鼎安排官位,只能在這五個地方想辦法。
閻鼎當然也能想到,但說實話,能有什么好位置呢?總不能給順陽、南陽、新野、義陽的太守吧?梁公是武臣,形式上沒法插手民事,不可能委任太守的,況且這幾個郡都有人了——全是邵勛的人。
所以,他苦著臉,不住勸道:“明公三思啊,一旦卸下兵權,可就什么都沒有了。”
梁芬又看了他一眼,有些失望。
傅宣則面無表情地看著閻鼎,與梁芬對視一眼后,突然說道:“方才入府之時,路過軍營,隱約聽得騷動之聲,好像是閻將軍的部曲。”
閻鼎猛然抬頭,看向傅宣。
傅宣似乎并未察覺閻鼎眼中的怒意,只道:“明公既已決定入朝,當封印閉庫,遣散軍士,靜待來者,免得落人口實。”
“若非世弘提醒,幾忘了此事。”梁芬嘆道。
“明公勿憂,仆已遣人去做這些事了。”傅宣說道:“但罷遣軍卒事大,還得明公發令。”
“唔——”梁芬沉吟片刻,看了眼閻鼎。
“明公,末將這便去傳令。”閻鼎大聲道。
“臺臣稍安勿躁,且先坐下,陪老夫說說話。”梁芬擺了擺手,拿出紙筆,一揮而就。
傅宣捧起墨跡未干的軍令,行禮退去。
閻鼎頹然坐下,神色焦躁。
梁芬瞄了他一眼,道:“少小離家,竟有些懷念在安定馳獵的日子了。”
閻鼎不解,心中也有些情緒,沒有說話。
“秋高氣爽之時,山間草色枯黃,帶上十余好友隨從,馳入山中。大樹糜集之處,百草茂盛,有鹿獐之屬。”說起這些事時,梁芬的臉上露出無限懷念。
說完,他又拿起幾上一支筆,道:“此筆乃故人所贈,直取黃羊尾豪所制。想當年,老夫經常單人沖進那河畔水草豐茂之處。風吹茅草之時,黃羊驚起群奔。哈哈,老夫為了獵黃羊,經常追出去一晝夜。現在想想,感懷不已。”
“惜哉!韶華已逝,時不再來。”梁芬走到閻鼎身旁,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臺臣,我知你少有大志,功業之心頗重。非我不念舊情,實乃天時已失,宛城死地也,斷無生發之機。”
“明公,我…”閻鼎囁嚅道。
“聽我把話說完。”梁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,繼續說道:“數萬家關西流民,一旦動亂,死傷無極。如此,老夫一則無義于家,二則忘忠于國,三則少恩于百姓也。老夫生為晉臣,固當有始有終,然天下喪亂之際,亦當上應天心,下順人和,故不愿再造殺傷,掛印歸去。”
“臺臣比我年少,有雄心壯志焉。然夜中輾轉反側之時,可曾捫心自問,君之威可能禁暴亂?德可能濟生靈?若不能,遽起師徒,征發戎役,陳原野之刑,壞百姓之命,豈能無愧?”
“這天下,交給有本事的人吧。”
梁芬嘆息一聲,坐回了案幾后。
親兵在門口張望了兩下,又退了回去。
閻鼎無言以對,臉色難看。
二人說話間,傅宣早已至各處軍營宣令。
銀槍左營六千士卒排著整齊的隊列,自北門進了宛城。
大街上到處都是齊整的腳步聲,以及鏗鏘有力的甲葉碰撞聲。
陽光灑下,兵甲耀眼奪目,殺氣凜然沖天。
在這樣一種威懾下,萬余宛城守軍顯得非常平和,有序地出了軍營,各自散去,各回各家。
臨走之前,一人領了一斛粟,于是氣更順了,走的時候臉色也非常輕松——不用打仗搏命,還有“出場費”拿,對他們而言已是最好的結果。
至于將來會怎么樣,老實說確實有那么一點擔心,但又能怎么樣呢?上頭都放棄了,你讓他們來拼命,有點難哦。
唯一造成了些許動亂的是閻鼎帶來的三千部曲。
這些人鼓噪了一會,大聲詢問牙門將(閻鼎)何在,一時間群情洶洶,大有作亂之勢。
直到銀槍軍大舉殺來,將他們的營房圍了個水泄不通,梁芬又遣人送來閻鼎的親筆信后,他們才安靜了下去,然后收拾器械,出城回了自家塢堡。
至傍晚時分,除了梁府尚有五百親軍外,上萬大軍罷遣一空,銀槍軍控制了城內各個要點,正式值守起來。
宛城,交接得還算平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