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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一章 三人

  走上遮馬堤時,到處是黑沉沉的夜幕。

  王彰找了一處石階坐下,抽出佩刀,仔細擦拭起來。

  許是感覺到了殺氣,蟲兒都閉住了嘴巴,不再鳴叫。

  河水靜靜流淌著,偶爾輕拍一下堤岸,卻又忙不迭地退走。

  樹葉倏然落下,仿佛迫不及待地將要迎來肅殺的秋天。

  “當啷!”刀被擲在了石勒腳邊。

  “都督何意?”石勒輕聲問道。

  王彰看向前方。

  河面之上,船只星星點點,穿梭不停。

  雄壯的大河之中,人聲鼎沸,歡呼聲直沖云霄,氣氛熱烈。

  三個相距不遠的小島之上,點起了大量火把、火盆,遠遠望去,喧囂不下白天。

  最大的一個島嶼之上,黑乎乎的城墻高高聳立,燈火通明,倒映在河水之中,竟然顯現出了一點輝煌的氣勢。

  “帶你的人,出發吧。攜此刀而去,沿途不遵號令者,可先斬后奏。”王彰說道。

  石勒撿起佩刀,沒說什么,只怔怔地看著猶如天塹般的黃河。

  他的眉宇間泛起了一絲憂色,他可能在擔心些什么,隨即又有幾分決然,似乎想通了什么。

  有些事,總是要做的,哪怕很難,哪怕沒有希望。

  石勒轉身便走。

  片刻之后,數座營門打開,一隊騎士策馬離去。

  接著是第二隊、第三隊…

  當馬蹄聲消失得差不多了之后,王彰輕輕撿起一根枯枝,輕輕把玩著。

  趙固站在黑暗中,暗暗松了一口氣。

  “陛下已自野王回京。”王彰的聲音很快飄入他的耳中:“臨行之前,對局勢頗為憂慮。安北將軍難道就不想立下奇功,讓陛下刮目相看嗎?”

  趙固糾結了一下,道:“守住北岸,便是大功。”

  又是長久的沉默。

  “那就好好守。”王彰折斷了手中的枯枝,說道:“你殺了裴盾,強娶其女,可知后果?”

  “自然知曉。”

  “既然知曉,我便不多說了。”王彰說道:“無力驅逐河渚上的晉軍,已然讓陛下失望。若連北岸都守不住,我亦不知該如何為你求情。若落到邵勛手上,你絕對沒有好下場。言盡于此,切記。”

  “都督之言,固謹記于心。”趙固的臉色一白,說道。

  “不要怕,人總有一死的。”王彰咧起了嘴角,道:“賊軍若攻來,與他們拼了就行。隊主死了,幢主上。幢主死了,督軍上。督軍若死,你上。你死了,我上。就這么簡單,對不對?”

  “對。”趙固艱難地回道。

  “不要有僥幸之心。”王彰說道:“邵勛乃兗州幕府軍司,東海太妃裴氏對其鼎力支持,大權在握。他不會饒了伱的。”

  說完,王彰站起了身。

  他最后看了一眼熱鬧無比的河渚。

  晉人的決心非常大,浮橋、城池建造得非常快。

  遠遠看著,這個月河心沙洲上的城池就能徹底完工,而連通河渚與南岸渡口的浮橋更是接近完工。

  這兩處整飭完畢之后,接下來就是架設通往北岸的浮橋了。

  與南岸相比,河渚離北岸要更近!

  王彰仿佛已經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。

  滿是呻吟的營地之中,響起了有氣無力的刁斗聲。

  荀崧慢慢行走著。

  營地一角有人在低聲哭泣,見到他后,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,立刻止住了。

  左右上前,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他:要不要把這個擾亂軍心之人斬了?

  荀崧擺了擺手,左右無奈退下。

  他實不忍這么做。

  這是右衛一部的營壘,本有萬余人,圍城兩個多月之后,已損失三四千人。

  死傷一大,軍紀就難以控制,軍心就難以穩定。

  更何況,右衛將軍李惲在收容攻城潰兵時,被王彌騎軍沖殺,負傷而回,現下整個右衛都有些松松垮垮。

  巡完一個營地之后,荀崧又去了另一個營寨。

  尚未進營之時,便聽到一陣悠揚凄婉的笛聲。

83最新地址  聲音如泣如訴,聞者傷心,聽者落淚。

  荀崧站著聽了一會,感慨萬千。

  在這一刻,他心中已無任何功名利祿之心,只有對生命逝去的感傷,只有回家舔舐傷口的柔弱。

  或許,一盞青燈之下,手不釋卷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。

  這場戰爭已經讓他厭煩透頂了,尤其是此刻。

  左右又上前,欲言又止。

  軍中不得有凄切之音、諷誦之聲,違令者斬。

  演奏此曲,動搖軍心,不殺何待?

  荀崧看了眼營地,還是右衛一部,如果沒記錯的話,這個營寨本有三千右衛將士、六千余流民新兵。

  他搖了搖頭,嘆息一聲,看向更遠處的新安城。

  此城依山而建,不算很堅固,屯駐了萬余兵馬。

  賊將王彌為激勵士氣,親自入城,指揮作戰。效果還是很明顯的,依托堅城,只要自己陣腳不亂,就憑洛陽開過來的兩萬余禁軍外加三萬流民新丁,真的很難一舉拿下。

  打了兩月之后,守軍越打信心越足,王師越打士氣越低落。

  荀崧已不知怎么辦才好。

  他感覺自己已經失了章法,或許攻打新安本就是一個錯誤吧。

  回想起太極殿問對之時,天子那急迫的態度,荀崧就暗暗嘆氣。

  其實,也怪不得天子了,因為不少朝臣也想把新安拔了,不然始終覺得側翼有一個很大的威脅。

  出師新安,并不是天子一個人的錯。

  只能說,時局若此,走出這一步的可能性太大了,而關鍵時刻,天子沒頂住壓力,下達了這個命令,以至于此。

  晚風驟起,帶來了濃郁的血腥氣和尸臭味。

  戰事激烈,很多尸體來不及處理。最近又下了好幾場秋雨,尸體浸泡水中之后,腐爛難聞,臭熏十里,讓素來愛潔的荀崧頗為難受。

  他不想多看了,以袖掩鼻,回到了中軍大營。

  沐浴熏香之后,他打算去與新來的兩位法師交談一下。

  先帝在位時,國朝已有一百八十座佛寺。最近幾年,仗越打越厲害,民間越來越凋敝,佛寺反倒越來越多,有更加興旺發達的趨勢,已然超過二百之數,奔三百去了。

  荀崧的幕僚獻策,決定請兩位法師來軍中超度亡魂,撫慰軍心。雖然此舉遭到了很多將領的反對,但他還是打算試一試。

  而就在此時,夜色中的新安城門洞開,千余軍士借著夜幕掩護,悄然出城,如同地底鉆出的惡魔一般,殺奔晉軍營寨。

  一場秋雨一場寒。

  昭陽殿之中,天子司馬熾如同不安的野獸一般走來走去。

  他的眼中充滿血絲,嘴角甚至起了一個水泡,看起來形容憔悴,患得患失。

  安定太守賈疋、扶風太守梁綜、新平太守竺恢、馮翊太守索綝、安夷護軍麹允、雍州刺史麹特等人各領一軍,收復長安,這個消息讓滿朝上下十分振奮。

  司馬熾初聽聞之時,更是興奮得睡不著覺。

  想想看吧,涼州有忠臣張軌,秦州有南陽嗣王司馬保,長安又被光復,關西局面大為好轉,難道不是中興之相?

  衛將軍梁芬督沔北軍事,先平滅王如叛亂,現在又坐鎮襄陽,征討杜弢,賊人指日可滅,這難道不是中興之相?

  唯一讓他不太高興的,就是壓在河內與弘農的匈奴軍隊了。

  這兩地離洛陽太近了,就像兩根絞索套在滿朝文武的脖子上,讓人喘不過氣來,所以必須要將其擊破。

  新安之戰打到今天,損兵折將,卻沒什么成果。

  荀崧不斷來報,今日殺傷賊眾多少,明日又俘斬賊眾多少,一開始他還很興奮,但到了最后,只有越來越壓抑不住的怒火。

  他相信王彌死傷不輕,問題是禁軍死傷更慘重,且至今沒能攻破新安,有什么用?到頭來,還不是靡費糧餉,卻一無所獲?

 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

  河陽三城那邊也讓他很不高興。

  邵勛不斷索要錢糧、器械甚至是工匠,他都捏著鼻子給了,結果好好的三城到現在還是兩城,至今沒見到突進至北岸的希望,如何不讓人惱火?

  司徒傅祗——罷了,他剛剛去世沒幾天,司馬熾不想腹誹他。

  “呼!”重重吐出心中一股濁氣后,司馬熾提起御筆,想要寫些什么,卻又有些猶豫。

  滿心煩躁之時,不小心碰到的嘴角的水泡,疼得他一皺眉。

  默然片刻后,不再猶豫,接連提筆寫了三份旨意。

  一份發往新安城下,著荀崧加緊攻城。

  一份發往河陽,令邵勛盡快北上河內。

  還有一份發往關中,以賈疋為雍州刺史,以梁綜為長安都督,希其盡快整頓兵馬,攻打馮翊,將匈奴勢力徹底逐出關中。

  敵我相持的關鍵時刻,就是要咬牙頂住,司馬熾深悉這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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