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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三章 事情正在起變化

  “開門!”陽夏謝氏的塢堡外,來了幾個裹著頭巾,牽著蓋滿麻布的馬匹的人。

  他們大聲叫喊著,并自稱奉項縣盧使君之命,來往于諸縣,有命令下達。

  家將們檢查了一下書信上的筆跡及印鑒后,將他們請了進來。

  正在家中教導學生的謝裒親往正廳迎接。

  “仆乃侯府舍人陳銅根,見過謝公。”陳銅根躬身一禮,道。

  “長劍軍陳督是汝何人?”謝裒瞟了他一眼,問道。

  “舍弟。”

  謝裒點了點頭,又問道:“使君遣你來何事?”

  “使君有言,人以谷為命,今蝗蟲害谷,是為害人命。”陳銅根說道:“糧食金貴,諸君當以保糧保民為要務,不得資敵。若有犯者,陳侯回返之日,定要追責。何氏破滅,殷鑒不遠,君等宜細思之。”

  謝裒聽完,沉默了許久。

  陳銅根也不催,傳達完命令后就走了,他還急著去下一家,沒工夫和他們扯閑篇。

  謝裒則靜靜地站在廳堂門口,良久后苦笑一聲,自言自語道:“盧子道話說得不客氣,但卻有這個本錢。蝗災遍地,生民罹難,要糧食就是要命啊,誰能痛痛快快交出去呢?”

  說完,搖了搖頭,心中憂愁不已。

  今年以來,他的心情就很是沉重。

  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北方秩序的逐漸崩解,士族的能量開始消退。值此大變之際,糧食、兵力變得更為重要,名氣、官位、門第的重要性開始降低,一大群人開始崛起。

  邵勛只不過是其中一個代表罷了。

  他手下那批人難道沒有崛起嗎?放二三十年前,他們一輩子也別想得官。甚至不用支到這么遠,看看六七年前,邵勛得官有多么艱難就知道了。

  如果他不立下殿中擒司馬乂的大功,東海郡的孝廉絕對輪不到他。

  但現在呢?田舍夫、軍戶、殺豬匠甚至賊匪都得了官,簡直沐猴而冠。

  另外一方面,謝裒被北方連年的戰爭和災害嚴重打擊了信心,和他持同樣看法的士人很多。書信往來之間,謝裒看到了太多的灰心失望,意欲南渡之人激增。

  沒人不喜歡生活在安定的環境內。

  洛陽兩次被圍、戰爭三天兩頭、旱蝗交替而來,北方誰愛待就待著去吧,反正我不待了——很多人就是這個想法。

  謝裒也有些心動。

  兄長謝鯤已經到了建鄴,在瑯琊王幕府內謀了個職位,初步安頓了下來。

  他帶過去子女、親眷、仆婢、部曲、莊客三千余家,被安置在京口一帶,聽聞將來會挪到別的郡縣,總之會給他們一塊地建莊園。

  至于百姓么,聽聞瑯琊王試圖設立僑郡僑縣來安置,與江南本地人互不干涉。

  反正南方荒蕪,空地多得是,安置起來一點不困難,只要你愿意開荒。

  “一葉落而知秋…”謝裒說完這句話后,搖頭嘆息離去了。

  他還要治學,還要教導學生——當然是士族子弟。

  將來若去了南方,這些有師生之誼的士族子弟將是謝家絕大的助力。

  就在豫州刺史盧志派出大批信使,至各郡傳達堅壁清野的命令時,陳留郡南部、梁國西部、陳郡北部乃至潁川西北一帶,激戰已經開始。

  桃豹在吃了一次虧后,重整旗鼓,于睢陽敗乞活軍。

  乞活軍退走,桃豹直攻梁國郡城,三日而下,大肆燒殺搶掠。

  梁王司馬禧人在洛陽,但他的封地卻被禍害了個底朝天——前梁王司馬肜(rong)死于太安元年(302),無子,瑯琊王司馬伷之孫、武陵王司馬澹之子司馬禧過繼嗣位,繼承了這片五千三百余戶食邑的封地。

  夔安在陽夏、扶溝一帶逡巡不進。

  先派騎兵至各堡壁傳訊,令其進獻糧草,無人應答。

  于是硬著頭皮派步兵攻破了幾個土圍子、小壁壘,所獲極其有限,轉而攻大豪強建立的塢堡,數日不下,卻折損了千余兵馬。

  當他看到士兵們偷偷藏起敵我雙方戰死者的尸體后,心態直接崩了…

  支雄于五月二十日圍攻陳留尉氏縣,一日破城,但在圍攻尉氏鄉間的以阮氏為首的士族、豪強塢堡時,卻損兵折將。

  數日下來,只破兩壁壘,得糧兩萬五千斛,也就夠他們幾天的糧食。

  沒奈何之下,只能把攻破的堡壁男女老幼盡數屠戮,制作肉脯。

  而他們的這種行為,自然讓其他堡壁的百姓更加上下一心,拼了命地守御,怎么都不肯妥協。

  事情,似乎在慢慢起變化。

  二十五日,大軍抵達鄢陵縣境,此時蝗蟲的數量有所減少,但依然鋪天蓋地,隨處可見。

  蝗蟲減少的原因是能吃的都吃光了,它們要么餓死,要么遷徙他處。這對于日飛一百五十公里的他們來說,簡直不是事,一定要把所有能吃的都吃光才罷休。

  庾亮站在自家塢堡的墻頭,死死看著遠方。

  他身上披著一套锃亮的明光鎧,手里掣著步弓,腰間掛著刀,背上還插了一根長矛,看起來威風凜凜。

  身后站著百名武士,人手一件鐵鎧,器械齊備,士氣高昂。

  若邵勛看到,一定會感慨士族還是有錢,家里藏了不少好東西。

  與庾亮身后的這些武士相比,他們家派到廣成澤的那幾百部曲絕對不是精銳。

  庾家家大業大,分支眾多。

  有的遠支家里可能就一座小宅院,這會要么閉門死守,要么匯合進有相對完備守御設施的大塢堡內,或者干脆逃走。

  庾亮他們家就躲進了大伯庾敳的塢堡。

  全堡上下塞了數千家,滿滿當當,幾乎住不下了。不得已之下,又在塢堡外挖了第二條壕溝,樹了道土墻,將成年丁壯派到外邊,一人發一把簡陋的武器,作為外圍屏障。

  “過了今年,莊園再舒適,也沒人會住了吧?”敵人已經開始在外繞行,尋找防御薄弱點了,庾亮卻冒出了這么一句話。

  堂兄庾蔑(庾袞之子)剛從樓下上來,就聽到了庾亮這句話,頓時哂笑:“塢堡昏暗潮濕,狹窄逼仄,誰愛住啊?更不方便待客,久而久之,名氣也無法傳揚出去。”

  “命和風雅,只能擇其一。”庾亮道。

  庾蔑看了這個堂弟一眼,沒想到他居然變了這么多。

  這種話,應該由他這種少年時代就跟著父親四處游學,建立塢堡,耕戰不休的人來說。

  看樣子,跟著陳侯那么久,元規學到了不少,不再是那個只會談經論玄的少年了。

  “賊人攻來了。”庾蔑提醒了一句。

  庾亮向前望去,卻見千余賊兵在后列陣,驅趕著上千男女老少往前沖。

  稀稀拉拉的箭矢飛了出去。

  士族部曲畢竟不是官軍,沒有他們那么正規,更沒有那么多弓弩、箭矢,因此射出去的箭并不密集。

  但饒是如此,沖過來的賊人還是倒下了一大片,其中相當一部分是自己走著走著就倒了下去——可能是餓死餓昏過去的。

  男女老少消耗完一波箭矢后,沖到了土墻前。

  土墻后呼喊連天,長矛、大刀甚至木棍揮舞而下,又是一場血腥殺戮。

  賊兵趁勢掩了上來。

  他們有點章法,裝具也不錯,在付出一定的傷亡代價后,只一下就突破了土墻,將庾家莊客們給打得四散而逃。

  墻頭落下了大蓬箭矢,剛剛大發神威的賊兵倒下了一大片。

  庾家莊客頭子們趁勢帶著預備隊沖殺了出來,與賊兵戰作一團。

  他們技藝生疏,器械也很差,但在蝗災之后,戰意很強,故殺得陷入混亂的賊兵節節敗退。

  每個人都知道,他們現在是為自己而戰,為家人能得到活命的糧食而戰。

  亂世之中死了那么多人,即便活下來的也沒個人樣,與死的差別不是很大。

  老子活著都不怕,還怕死!今天砍一個人頭,就能得三斗糧,不多砍幾個,回去怎么面對嗷嗷待哺的父母妻兒?

  戰斗很快進入到了白熱化階段。

  土墻內外,血肉橫飛,尸橫遍野。

  庾亮下意識揉了揉眼睛。

  蝗災之后,寸草不生,赤地千里。這會雙方兩千多人擠在一起,舍生忘死地搏殺著,讓他幾乎分不清這地本來就是這顏色,還是被鮮血澆灌后才這樣。

  “噹噹…”賊軍后陣響起了鳴金之聲。

  庾家莊客士氣大振。

  塢堡內又沖出了數百相對能打的部曲私兵,帶著莊客奮勇追擊,一直殺到一箭之地外才慢慢撤了回來。

  戰場很快恢復了平靜。

  有敵軍想過來收尸。城頭上落下一片箭矢,射死七八人,余眾遂一哄而散。

  庾亮收回目光,看向遠處。

  那里立著數十面大大小小的旌旗,看樣子有數千賊眾。

  他們在猶豫要不要繼續投入力量,發起新一輪進攻。

  這不是容易做出的決定。

  潁川士族豪強扎堆,可能是整個豫州自耕農最少的地方,土圍子、小堡壁壓根見不到幾個,全是大莊園、大塢堡。

  莊園好打一些,但也有圍墻、壕溝,抵抗更是十分激烈。

  這場蝗災,好似極大提振了豫州士民拼死抵抗的決心,讓他們這支南下的部隊處處碰壁,每攻下一處,都要死傷大量好手。即便可以拉丁入伍補充戰損,但新加入的人有多少戰斗力呢?

  至于士氣,更是低得不行。

  或許,該退兵了,這一仗本就不該打。

  大將軍該慶幸的是沒有全軍南下。

  不然的話,八萬步騎在蝗災中艱難掙扎,糧食都不夠吃,攻取堡壁之時再不斷流血,士氣低落。這個時候,若遇到養精蓄銳的精兵突襲,則有全軍覆沒之憂。

  “咚咚咚…”西邊的地平線上,響起了一陣激昂的戰鼓聲。

  不知道對方來了多少人。

  不知道他們的戰斗力如何。

  不知道他們士氣怎樣。

  但頓兵于庾家塢堡外的賊兵,直接就撤了,連打一仗的念頭都沒有。

  “元規,你是主將,該派兵追擊。”庾蔑在一旁提醒道。

  庾亮扭頭看向庾蔑,恍然大悟。

  庾蔑又壓低了聲音,說道:“聽聞陳侯府上多有世家姬妾,貢獻良多。文君妹妹雖然是正妻,但性子較軟,不一定能壓住她們。這個時候,就該娘家之人出力啦。”

  庾亮點了點頭,立刻下令。

  不一會兒,數百部曲帶著兩千莊客,吶喊著追殺了出去。

  “元規,最好再派人去一下荀家、鐘家、陳家、殷家。”庾蔑又道:“仗打到這份上,賊眾應該沒什么士氣了,諸家湊一下,出個三四萬兵不成問題。賊眾軍糧不足,士氣低落,又遠道而來,人心惶惶,我看他們馬都沒幾匹能跑起來的了,此時追擊,風險不大。戰后論功,元規你首倡此事,一定能得陳侯青睞。”

  “兄言之有理。”庾亮長揖一禮,真心實意說道。

  庾蔑擺了擺手,道:“都是自家人,何須如此?”

  潁川庾氏有好多支,就他父親庾袞這一支來說,因為常年在外,近幾年更是在汲郡林慮山中建塢堡,自耕自收,與老家這邊疏遠了很多,很多后輩甚至不認識他們了。

  但世事就是這么奇妙,因為邵勛的關系,他們這一支與本家之間的走動又多了起來,關系愈發密切。

  這不是壞事,庾蔑也很想回歸本家,雖然父親更愿意在山中終老。

  片刻之后,西邊的來人已經到了塢堡之外。

  庾蔑、庾亮二人放眼望去,赫然見到了一支人數在五千上下的部隊。

  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千多鐵鎧武士。

  他們扛著重劍,背負弩機,牽著蓋滿麻布的戰馬,朝賊眾遁走的方向追襲而去。

  長劍軍!陳侯帳下的陷陣死士,戰力強橫。

  庾亮松了一口氣,這仗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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