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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六章 入城

  風雪之天,汗流浹背了,這是很多幕府僚佐的感覺。

  司馬越則死死盯著那支在大雪中耀武揚威的軍隊,盯著那個立在高臺上的男人。

  一不留神,一念之差,以至于此!

  回想過往,他錯失了太多機會。

  許昌武庫案后,就該痛下殺手的,無奈那時候顧慮甚多,禁軍又不可靠,未必愿受驅使,自己又遠在徐州,鞭長莫及。

  長安殺鮮卑之后,明面上一片和氣,暗地里的矛盾已經大為激化。那個時候,禁軍好似愈發不可靠了,自己又初回洛陽,立足未穩,于是再度耽擱了下來。

  隨后便是先帝大行,自己被迫出鎮許昌,從此以后,徹底失去了誅殺此獠的機會。

  到了現在,該擔心的反倒是自己了。

  禁軍左衛一萬五千人,與邵勛關系密切的人很多。

  右衛尚余萬人,與邵勛認識的人也不少。

  曹武敗亡后又一次組建的左軍、右軍兩萬多人還好,他們多為豫、兗軍士,與邵勛沒交情,但他們也不太能戰。

  若讓邵勛手下這萬把人進城,局勢如何,真的很難說。

  不能讓他進來!

  想著想著,司馬越只覺一陣陣眼暈。

  外頭肆意刮著的風雪讓他非常難受,剛才還沒這么冷的,現在一下子冰寒刺骨,仿佛從骨頭縫里一直冷到心底似的,讓人莫能抵御。

  一直注意著他的隨從們悄悄伸手扶住。

  他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仆役,基本的政治素養還是有的。在這個場合,司徒千萬不能有任何異樣,更不能倒下去。

  “司徒…”有隨從輕聲呼喚。

  “阿爺!”鎮軍將軍、世子司馬毗擠了過來,扶住了父親,輕聲呼喚。

  司馬越看了眼兒子,眼神一凝,神奇般地緩了過來。

  他不能倒下去,他還有兒子。

  他只有這么一個兒子,今年才十四歲,剛剛開府。

  他太稚嫩了,懂的東西太少了,馭下手段也太粗糙了,他還需要學習,需要歷練。

  “司徒。”尚書左仆射、督洛陽守事劉暾從樓下走了上來,甫一見面就道:“魯陽縣公領勤王之軍而至,是不是該開城門,引其入內?”

  劉暾這兩天比較郁悶。

  初一那晚,賈領兵夜襲匈奴大營,斬首三千,殺偽征虜將軍呼延顥,一時間威震洛陽。

  初二白天,匈奴攻廣莫門,自旦入夜,死戰不休。

  禁軍左衛拼死守御,方力保城門不失。

  當天傍晚,劉暾意圖故伎重施,揀選精銳出城夜襲,為司馬越所阻。理由是匈奴已經有了防備,現在去劫營,多半無功而返,甚至會中埋伏。

  就這事,讓劉暾十分火大。合著只有你的人能出風頭,別人不行是吧?

  此時司馬越聽到阮脩的感慨,心中怒甚,剛要發作,卻見王衍上前,笑道:“司徒老成持重,仆射勇猛精進,所述皆有道理。然兵兇戰危,詭譎難測,不如坐下來商議一番,再做決定,如何?”

  裴康瞄了一眼老王,這廝又在和稀泥。你除了和稀泥還會什么?

  司馬越冷哼一聲,轉身離去。

  就在這時,有軍校上了城頭,在何倫耳邊低聲說了一番。

  何倫面露難色,但考慮到茲事體大,不敢擅專,于是硬著頭皮走到司馬越旁邊,稟報道:“司徒,魯陽縣公遣人叫門,意欲進城。”

  司馬越聞言,方才強自壓下的怒氣再也無法遏制。

  他一把推開何倫,徑自來到女墻邊,卻見大群軍士站在數十步外,齊聲呼喊。

  風太大了,聽不太清,但很顯然不是什么好話。

  司馬越也不想聽清,只吩咐道:“賊眾尚在一旁窺伺,不宜擅開城門。”

  “諾。”何倫應道。

  在邵勛和司馬越之間,他毫無疑問會選擇司馬越,哪怕司馬越看起來命不久矣,也無法讓他改變傾向。

  不過,就在二人話音剛落之時,曠野中卻響起了一陣歡呼聲。

  司馬越、何倫下意識看去,卻見銀槍軍的士卒們在軍官的帶領下,排著整齊的隊列,往西明門而來。

  嗯?二人有些驚疑不定,這是要作甚?

  呃,答案很快揭曉了。

  又一名小校氣喘吁吁地跑上城頭,稟道:“將軍、司徒,左衛殿中將軍楊寶下令打開了西明門,魯陽縣公帳下軍卒已蜂擁入城。”

  司馬越只覺腦袋嗡嗡的,眼前一片恍惚,身體不自覺地軟了下去。

  何倫連忙將他抱住,大聲呼喊。

  城頭一片雞飛狗跳。

  西明門大街上,一隊又一隊頂盔摜甲的武士開了進來。

  洛陽百姓涌到了街邊,興高采烈地看著匈奴圍城之后,第一支入援的軍隊。

  這些人是怎樣一副尊榮啊!

  身上的衣甲多有劃痕、破洞,有的甲片甚至已經掉落,露出了里面的內襯。

  手臂、肩膀、胸前乃至器械上,依稀沾染著暗紅色的血跡。

  鞋靴上滿是污泥,甚至已經開裂。

  儀容不修,胡子拉碴,手指凍得紅腫開裂,隱有血跡滲出。

  臉被寒風刮得粗糙無比,更是臟兮兮的。

  眉毛、胡須上掛著冰晶,與哈出的白汽交相輝映。

  唯精氣神十分高漲!

  步伐整齊、鴉雀無聲,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傲氣。

  在看到洛陽士民在一旁圍觀時,銀槍軍士卒們更是挺起了胸膛,步伐更堅定了。

  “前行看后行。”有軍官大喊道。

  “齊著鐵兩襠。”士兵們齊聲回應。

  “前頭看后頭。”

  “齊著鐵冱鉾。”

  最后一句喊出時,聲震屋瓦,氣勢逼人。

  有少許禁軍將士在一旁自發地維持秩序,他們看看這些一路征戰過來的武人,再看看自己身上鮮明的盔甲、整齊的裝束、幾乎未沾泥水的鞋靴,微微有些赧然。

  第一幢數百名軍士走過后,迎面而來的是一輛輛馬車、騾車。

  車上除了各種物資外,還堆著許多人頭。

  圍觀的洛陽士民下意識發出一聲驚呼。

  匈奴人頭!

  也不知道是在哪斬殺的,一個個看起來猙獰無比。

  有人朝人頭吐了幾口唾沫。

  有人拿瓦片投擲。

  還有膽大的靠近了觀看,人頭的表情已經凝固,看來看去,多數是恐懼和絕望。

  原來你們也會害怕,也會絕望啊?

  百余輛馬車駛過后,又來了大隊士卒,緊緊簇擁著一輛馬車。

  車簾一角掀起,露出了金甲武士威嚴的面容。

  “此為魯陽縣公車駕。”唐劍騎著馬兒,在一旁高聲介紹道。

  百余親兵步行跟在馬車四周,手持大盾、環首刀,目光時不時掃向周圍。

  唐劍話音一落,歡呼聲陡然響了起來。

  “是邵太白!”

  “神人降世,以救世人。讖謠誠不欺我!”

  “天可憐見,終于有人來救我們啦。”

  “邵太白來當北軍中候吧,洛陽城里都是廢物!”

  “這兵看著比禁軍兒郎強多了。”

  “雖說我兒也是禁兵,但我不愿昧著良心說瞎話,這兵有殺氣,不是禁軍可比的。”

  “禁軍都是樣子貨!”

  馬車緩緩向前,議論、歡呼聲漸漸遠去。

  至金墉城前面的廣場時,停了下來。

  邵勛下了馬車。

  偌大的廣場之上,空無一人。

  唯邊緣及城門內外站著幾排禁軍士卒,此時盡皆拜倒于地。

  邵勛手撫劍柄,矗立于廣場正中。

  他,已經牢牢地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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