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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五章 入宮

  俘虜們在九月底被送到了廣成澤,就地編為并州屯田軍第一營。

  春夏大旱,廣成澤沒法種地,于是屯丁們被集中起來,疏浚溝渠、擴建陂池。

  材官陂東北邊兩三個小湖泊被溝通了起來,形成了一個大水庫,可灌田三千余頃,一下子超過了邵公陂,躍升為廣成澤第一大湖。

  湖旁邊的田地被清理了出來,約一千二百頃,剛剛下種,后面就會交給并州俘虜照料了。

  “魯陽縣公又打勝仗了…”湖畔長堤之上,十余人漫步徜徉著。

  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婦人。

  左邊一人身材嬌小,挺著個大肚子,時不時伸手撫摸,眉宇間帶著無盡的溫柔。

  看得出來,這多半是她第一個孩子,十分寶貝,這會還沒出生呢,就將無盡的母愛都傾注了過去。

  另外一人年歲稍長,身上帶著股雍容華貴的氣度,又有上位者常見的不怒自威,顯然習慣了發號施令,不容任何人違逆她的意志。

  她看向孕婦的眼神十分復雜,有一分惋惜、兩分不以為然,更有七分羨慕。

  年紀大了,或許還能冒險生,但…

  總之,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。

  “公主見過邵郎嗎?”孕婦輕聲問道。

  “見過一兩回。”說話的赫然是襄城公主司馬脩袆,只聽她說道:“魯陽縣公來過王家別院,遠遠見過。”

  不光見過,還發現他老是偷看宋祎,這才有了后面的事。

  “如何?”

  司馬脩袆笑而不答。再差還能有王敦差?

  “熏娘你怎么跟的魯陽縣公?”司馬脩袆好奇地問道。

  廣成澤北緣這一大圈,儼然是“高檔住宅區”。

  太尉、公主、宗王、國舅、尚書等等,皆在此覓地建宅,有的甚至還搞了個莊園,養著家丁家將,管著一大幫子莊客,開荒種地。

  襄城公主的別院是其中規模最大的,共有三百余頃地。

  擴建陂池時,她令程元譚帶著家兵、莊客參與勞作,貢獻了不少力量,條件是完工后可取水灌溉自家田地。

  “亂世已至,我一個婦道人家,若無男人遮風擋雨,不過就是砧板上的魚肉罷了。”盧薰自然而然地說道:“兵荒馬亂的時候,不是被家將背叛,就是為外人擄去。或者悄無聲息地死了,都不一定有人為我伸冤。既如此,不如找個男人依靠。”

  司馬脩袆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么。

  她想起了當初陪王敦去青州赴任時的情景。

  王敦逃走后,若非她當機立斷,同意將婢女許配給護衛軍士,并且把財貨均分的話,天知道會發生什么事。

  說不定…

  想到這里,心中突然有股慌亂之感。

  一直以來理所當然的東西,在亂世來臨的時候,或許都不再理所當然了?

  她的眼神無意間落在盧薰隆起的小腹上。

  丈夫逃了,當時身邊若有兒子,事情應不至于這般危險。

  盧薰有男人依靠,將來還有兒女,她這輩子都不用擔驚受怕了。

  “昨日收到郎君來信,他同意了。”盧薰突然說道。

  “嗯?同意什么?”聽到這么沒頭沒腦的話,司馬脩袆有點詫異。

  “郎君說此池公主出力甚大。”盧薰看著司馬脩袆,眼神也有些復雜:“他憶起當年在別院見到公主的舊事。彼時不知是公主,但覺公主莊敬肅雍,風華絕代,讓人自慚形穢。又仿佛受粹氣于靈源,美不可方物,故不敢多看。”

  司馬脩袆有些驚訝,更有些不好意思。

  她當時好像剛和王敦吵完架,坐在池塘邊生悶氣。

  邵勛路過時,她扭頭看了一眼,便繼續看池塘了。

  他也覺得我太嚴肅甚至嚴厲了嗎?但當時確實在生氣…

  “郎君說這個陂池可叫‘公主陂’。”盧氏低著頭,輕輕撫著小腹,悶聲道:“公主或可遣家兵幫忙管著新來的俘眾,郎君抽不出兵。作為交換,公主別院的田地可由屯丁一并耕作了,不用公主出人。”

  司馬脩袆完全沒注意后邊那句話。在聽到“公主陂”三字時,心緒就亂了。

  盧薰悄悄看了司馬脩袆一眼,心中暗嘆:郎君怎么一個接一個討好這些婦人?

  “魯陽公還在宜陽吧?”司馬脩袆回過神來,隨口問道。

  下了多場秋雨后,池水已經漸漸漲起來了。

  她的目光落在碧波蕩漾的湖面上,感覺親切了許多。

  她頭一次感覺到這個陂池是如此美麗,景色是如此美好。

  這還是深秋,若等到春夏之交,公主陂定然會是廣成澤一處名勝之地。

  “是。匈奴要南下,郎君走不開。”盧氏嘆了口氣,說道。

  司馬脩袆愣了一下,道:“洛京傳聞,匈奴今年不會來了,難道是假的?”

  “我相信郎君。”盧氏認真地說道:“他在打仗,洛陽那些人沒在打仗。”

  司馬脩袆無言以對。

  “洛陽會破嗎?”她問道。

  盧氏搖了搖頭。

  司馬脩袆心緒更加復雜了。

  萬一洛陽城破,匈奴會不會順勢殺到廣成澤來?沒有人敢保證。

  她覺得,似乎該回一趟洛陽,入宮見見帝后了。

  朝堂高官、司徒幕僚,似乎都不怎么靠譜的樣子,若被匈奴殺個措手不及,豈不冤枉?

  十月初二,洛陽一片平靜,甚至有幾分歡樂。

  司馬脩袆入城之時,頗有些詫異,還有些不適應。

  是啊,廣成澤固然山清水秀,景色宜人,但太荒涼了,什么都沒有。

  一開始或還很新鮮,可時間久了,就覺得很無趣。

  當然,她現在已經漸漸習慣這種無趣了,或許真的老了吧…

  進入宮城之后,天子在昭陽殿接見司馬脩袆。

  二人甫一見面,就有些唏噓。

  “阿姐許久沒入宮走動了。”天子司馬熾說道。

  司馬脩袆凝視著天子略有些憔悴的面容,眼圈一紅,嘆道:“阿姐家中的事情,陛下也知道,實在沒法對外人說。而今住在廣成別院,心思懶散了許多。”

  天子嘆了口氣。

  姐弟二人,竟然都落得這般不順心的境地,如之奈何。

  良久之后,司馬熾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阿姐說匈奴欲入寇洛陽,從哪聽來的?”

  司馬脩袆猶豫了一下,說道:“從魯陽縣公家眷處得知。”

  “哦?”司馬熾有些驚訝。

  阿姐怎么和邵勛扯上關系了?莫非…

  但又覺得不可能。

  他這個姐姐,雖然脾氣不好,年輕時甚至有些刁蠻任性,但從來沒見過她對丈夫以外的男人假以辭色。

  她應該只是單純與邵勛的妻妾交好,聽聞了一些消息。

  “劉玄明會來么?”司馬熾說這話時,微微帶著回憶之色。

  當年劉聰游學洛陽,樂廣、張華都對他十分看重,故名噪京城。

  后來,太原王濟帶著他來拜訪。

  當時自己還是豫章王,請二人制樂府歌。

  劉聰作《盛德頌》,其實還不錯,頗有功底。

  臨別之前,自己還贈了劉聰柘弓、銀研。

  總體而言,他對劉聰的印象很不錯。但劉玄明居然要為先鋒,率軍來打洛陽,真是造化弄人啊。

  “劉元海諸子中,只有四子劉聰善帶兵,他必來。”司馬脩袆說道。

  “阿姐怎如此篤定?”司馬熾看著姐姐的眼睛,問道。

  “魯陽縣公之妾盧氏所述,陛下勿疑,此千真萬確。”司馬脩袆急道。

  如此大事,難道不是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嗎?怎地天子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?

  “阿姐,你與魯陽縣公之間…”司馬熾遲疑了一下,有些問不出口。

  司馬脩袆搖了搖頭,正色道:“陛下乃偉岸君子,緣何似婦人一般饒舌耶?”

  司馬熾訕訕一笑。

  敢當面指斥天子的,也就這位姐姐了。看她坦然的樣子,應該和邵勛沒什么關系。

  這樣也好。

  至少她認識邵勛的家眷,有個傳話渠道總是好的。

  “阿姐勿怒。”司馬熾連忙說道:“方才所述之事,朕其實亦有所耳聞。但如今這個情況,軍政皆操于東海之手,實在無能為力。”

  “陛下難道不能發道旨意嗎?”司馬脩袆詫異道:“東海王亦不想洛陽遭難,值此之際,或可同心協力。”

  襄城公主這話說得沒毛病,但司馬熾不愛聽。

  只見他猶豫了會,突然問道:“朕若寫一道旨意,阿姐可能替朕帶出去?”

  司馬脩袆下意識一個激靈。

  密詔、衣帶詔等詞瞬間涌入腦海,她不想摻和這事,堅決地搖了搖頭。

  “那帶句話總行吧?”司馬熾的言語有些卑微。

  司馬脩袆不說話。

  “阿姐可幫著傳一次話。”司馬熾見她并沒有告辭離開,知道有戲,暗道到底是阿姐,比外人可靠太多了,于是說道:“朕前為奸人所誤,對魯陽縣公多有成見,今悟矣。”

  司馬脩袆等了半天不見下文,疑惑道:“就這么多?”

  “就這么多。”司馬熾微笑道:“阿姐傳話即可,邵卿會明白的。”

  司馬脩袆微微頷首,然后又問道:“匈奴入寇之事…”

  “阿姐有所不知。”司馬熾解釋道:“數日前,河東裴仲豫便已入朝,具陳此事。太尉、司徒、仆射均已知曉,至于他們會怎么做,朕卻不知了。”

  這話說得有點可憐。

  堂堂天子,被人當籠中鳥一樣養著,什么事都做不了主,難怪他對匈奴入寇不甚感興趣。

  司馬脩袆嘆了口氣,默默起身告辭。

  待襄城公主離開后,司馬熾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。

  邵勛還真是神通廣大,連阿姐都能為他驅使。

  不過,就當前而言,這不是什么壞事。

  阿姐是揚州刺史王敦之妻、太尉王衍弟媳,身份特殊。

  她進宮的話,不會特別惹人懷疑,是個很合適的傳話人選。

  暫時先與邵勛虛與委蛇一下。

  在對付司馬越這件事上,他們未必不能合作。至于合作完后會怎樣,以后再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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