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勛抵達洛陽的第三天,輔兵差不多就配齊了。
朝廷從河內、陳留、滎陽三郡各征集一千丁壯,又額外調撥了三百工匠,與邵勛帶來的三百工匠、五千輔兵一起,構成了后勤保障體系。
至此,戰兵有九千人,輔兵九千八百人,外加一百六十余名邵氏親兵,總兵力接近一萬九千。
八月初九,驍騎軍又配虎賁督、命中虎賁督各五百騎、幽州突騎督一百五十騎過來,全軍破兩萬。
八月初十,司馬越將養了一陣子后,出面召開會議。
其他倒沒什么,唯任命尚書左仆射劉暾為都督洛陽守事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八月十一,劉暾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巡視西郊大營。
“大都督。”邵勛帶著一眾將領,親出轅門相迎。
“魯陽公帳下壯士何其多也。”劉暾看著正圍繞著戰車操練的軍士們,贊道。
前幾年,這支軍隊打的多是汲桑、王彌、石勒之輩,連連獲勝,已經養出了一點傲氣。
這次對上的是劉漢,戰斗力卻強了許多,不知還能否得勝。
“只要好好操練,不亂來,誰都可以養精兵。”邵勛說道。
劉暾哈哈大笑。
魯陽縣公意有所指啊,不過他不介意。
見劉暾這個樣子,邵勛知道自己猜對了。
先帝在的時候,劉暾就是保皇黨。
先帝大行之后,劉暾的角色有些模糊,似乎不再那么保皇了。
但這又怎么可能?
一輩子的信念,就算改變,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一百八十度轉彎。他最多不再忠于朝廷了,卻未必會改投司馬越,眼下應該算是中立派系,微微傾向于天子那種。
“來之前,本還有些擔心呢。見了魯陽雄兵之后,卻放心了許多。”劉暾收起笑容,道:“如此,宜陽一路無憂矣。”
“宜陽?”邵勛有些驚訝。
他都做好去河內的思想準備了,結果你告訴我去宜陽?不過這樣也好,有宜陽三塢在,落腳點是有了。
宜陽諸塢堡帥們也算認識,有點交情,可以互為奧援。
宜陽令潘思更是老交情了,這幾年幫了邵勛不少忙——潘思乃潘滔族弟。
“正是宜陽。”劉暾點了點頭,道。
二人說話間,陰沉多日的天空終于飄下了幾絲細雨。
邵勛、劉暾趕忙仰起頭,清涼的雨絲落在臉上,讓人感到一陣發自靈魂的喜悅。
“落雨了!”有人驚呼道。
李重滿臉喜色,伸出手掌,輕觸雨點。
陳有根咧著大嘴巴,臉都笑爛了。
正在操練的軍士們下意識放緩了手里的動作。軍官們壓抑著心底的喜悅,板著臉將馬鞭抽了下去,呵斥他們繼續操練,不得停頓。
“落雨了!”司州丁壯們就沒這么好的紀律了,一個個歡天喜地,大聲歡呼。
還有人淚流滿面。真的,太不容易了。
長達半年的大旱,除了一開始外,中間幾乎沒下什么雨。
干枯的大地摧毀了禾稼、草木,也摧毀了他們的生活。
大河南北,到處是嗷嗷待哺的百姓。
不知道多少人,無聲無息地死在這次大旱中——匈奴在黎陽將三萬人沉河,但大旱殺死的又何止一兩個“三萬”。
“此乃吉兆!”劉暾也非常高興,說道:“匈奴即將入寇,大旱立刻結束,此非吉兆耶?我軍必勝!”
邵勛喊來唐劍,吩咐道:“傳下去,天降甘霖,此吉兆也,我軍必勝!”
“諾。”唐劍立刻操辦。
片刻之后,營地內外便傳來了高亢的歡呼聲。
劉暾捋著胡須,暗暗點頭。
魯陽縣公是懂得怎么激勵士氣的,難怪屢戰屢勝。宜陽這一路交給他,應無大礙。
“魯公何時進兵?”劉暾問道。
“今日全軍大酺,吃頓好的,明日西進,如何?”邵勛問道。
“可。”劉暾高興地說道。
沒有拖延,說走就走。
人云魯陽縣公驕橫跋扈,又是色中餓鬼,還貪吝財貨,看來有些不實。
有事他是真上啊!光這一點就夠了。
非常之時,就該用非常之人。說句難聽的,如果張方還在,且愿意為朝廷廝殺,劉暾都敢用他,哪怕受到外界的非議。
巡視完西郊大營后,劉暾又去了糜晃、陳顏的營寨。
他倆合兵八千余,其實不是什么精兵,就是司隸校尉和度支校尉的本部兵馬罷了,戰斗力與禁軍差相仿佛。
邵勛去宜陽,這倆會帶著一批丁壯守新安道。
因為你不知道匈奴會走哪條路過來——從大陽渡河之后,如果抄近路就走新安道,如果繞遠路就走宜陽道,都得防。
雨下了半天就停了。
當天夜間,又下了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,但也很快停了。
接下來數日,再度晴空萬里,金烏高懸。
八月十五,邵勛率眾抵達云中塢,秋雨復至。
最后一批老弱婦孺正在撤退。
邵勛站在干涸的洛水河道內,目送所有人遠去。
“邵師,今歲要不要種麥子了?”云中塢塢主王輝上前問道。
王輝是洛陽的二期的學生,今年十九歲,管理云中塢兩年半。
此番大撤退,他心中有些難受。
五月下旬收完冬小麥后,他們沒有閑著,一直按照當初邵勛編纂的農書在養護田地。
大旱之年,依然想方設法找濕潤的淤泥,混入人畜糞便之中攪拌,作為肥料積存起來。
如果九月種下小麥的話,來年收成一定非常好。
這不是幾年前了,宜陽三塢的田地現在較為成熟,養護非常得力,又地近洛水及其支流,乃上好的水澆地,價值難以估量。
“罷了。”邵勛搖了搖手,否決了。
這才下了兩三場雨,且并不大,暫時沒有種地的條件。
再者,這里有極大可能變成戰場,別搭進去了種子,最后卻顆粒無收。
河道里響起了一陣陣的馬兒嘶鳴聲。
騎督段良手下的人正在牧馬。
大旱之年,草木焦枯,洛水河道成了草原。蓋因這里的泥土相對濕潤,且很多較深的河床形成了積水潭,周邊水草豐茂,鮮嫩多汁,馬兒非常喜愛。
此君在野馬岡之戰立下大功,封縣侯夠不上,最后給了他個很少封的亭侯,另賜財貨若干。
這次調撥騎兵隨行,段良是主動要求來西路的。
跟著邵勛打仗能立功受爵,跟著王堪、曹武、王曠等人,連命都不一定能撿回來,如何選擇,顯而易見。
當天下午,大軍繼續西行,前往金門塢。
邵勛半途拜訪了一泉塢塢主杜耽、杜尹兄弟。
而就在這個時候,有信使自郡城方向而至,言劉聰率軍南下,克陜縣,直奔弘農,太守垣延舉城而降。
“這…”杜耽聞言十分吃驚。
“府君有兵三千,為何降賊?”杜尹也有些不解。
邵勛沉默了一會,暗嘆劉漢真的起勢了,名聲大了。
擱以往,這些太守們頂多打不過跑路,降賊的極少。
河北就不談了,那是司馬穎的地盤,天生跟朝廷不太對付,跑路、降賊的不少。但直面匈奴一線的并州,卻沒有那么多惡劣事件。
可今年已經出了一個上黨太守龐淳降賊事件,這會弘農太守垣延也降了,情況有點不大對啊。
大晉再輸下去,投降的只會越來越多。
到最后沒人輸了,也就該滅亡了。
“杜公,賊勢猖獗,宜陽這邊該同心協力了。”邵勛說道。
杜耽嘆了口氣,有些猶豫。
一泉塢甚為堅固,人丁眾多。前幾年與邵勛做交易,又得了不少軍用器械,自保之力還是有的。
匈奴多騎軍,且目標是洛陽,不一定會拿一泉塢怎么樣。
就當他們是張方好了,索要錢糧時給一些罷了,雖然今年大旱很困難,但冬小麥收成良好,眼下卻是有底氣的。
杜尹則還在一旁嗟嘆:“垣延此賊,先前還說弘農、陜縣屢遭胡騎剽掠,不堪其擾,想把治所搬到宜陽來,幸好沒聽他的,不然這會宜陽都沒了。真真好賊子,無君無父,吾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!”
“現在說這些有甚用?”杜耽看了一眼弟弟,說道。
杜尹長嘆一聲,不再言語了。
邵勛看兄弟倆在那嘰嘰歪歪,心中有些不耐,道:“守宜陽,還得同心協力。一泉塢兵精糧足,或可——”
“都督。”杜耽長揖一禮,道:“今歲大旱,甚為艱難。然擊賊乃國戰,我兄弟二人亦不能落于人后,今愿獻糧十萬斛、豬羊二百口,以濟軍需。”
杜尹欲言又止,最后也沒說什么。
邵勛呵呵笑了一下。
這些塢堡帥們,個個滑頭,人人打著小算盤。想要他們出兵出糧那是千難萬難,在聽到太守垣延投降之后,更是膽小如鼠,只愿給些糧肉就打發了。
不過現在還不是跟他們算賬的時候。
把寶貴的兵力消耗在本地塢堡上面不劃算,還有可能逼得他們投匈奴。
“糧十五萬斛,再出一千丁。”邵勛臉色陡然一變,說道:“不然的話——”
杜耽看著邵勛,沉默許久。
遙想三四年前,他們還言談甚歡,交情不錯呢。但眼下說翻臉就翻臉,說威脅就威脅,這人屬狗的么?
杜尹在一旁屏住呼吸,緊張無比。
“好。”杜耽最后松口了。
“其余諸塢,有勞杜君通稟,人人皆要獻糧、出丁。”邵勛又道。
“定如君所愿。”杜耽無奈道。
達到目的后,邵勛懶得廢話了,翻身上馬,往金門塢而去。
八月十七日,大軍抵達金門塢,他第一時間派人北上,搶占回溪坂,伐木設柵,以防賊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