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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五章 致人而不致于人

  劉聰被夜襲之后,一夜東奔數十里。

  天明之后,方才惱羞成怒地停了下來,遣人四處收容潰兵。

  這就是騎兵的好處了。

  哪怕是被偷襲,只要尋著馬匹,逃了出來,基本就安全了。

  弘農郡兵總共不知道有沒有百騎呢,根本不敢追擊,怕被反包圍吃掉。更何況,黑燈瞎火的情況下,他們也不知道匈奴潰兵往哪個方向走了,撐死了抓點倒霉鬼,大部分人都能逃走。

  換成步兵,在這種情況下逃跑就有點困難了。

  垣延可以擊敗劉聰,但沒法全殲他的部隊。

  劉聰也明白這一點,在花了三天時間,陸陸續續收容到六七千騎后,他甚至都想殺個回馬槍,報復一下垣延了。

  二十二日,王彌自大陽渡河南下,抵達陜縣,與劉聰匯合。

  看著王彌身后那稀稀拉拉的數百騎,劉聰眉一皺,問道:“侍中可是渡河增援?步軍呢?沒有步軍,如何攻城略地?”

  王彌下馬之后,躬身一禮,道:“殿下,未得天子詔命,不敢輕動。”

  “那你過河來作甚?”劉聰有些惱怒。

  “殿下心緒不寧,因怒興兵,大忌也。”王彌認真說道。

  他帳下確實有三萬兵,絕大部分都是步兵,乃最近一年整訓得來的。

  去年共縣、鄴城之戰,幾乎把他的老底給虧蝕了干凈。

  曾經鼎盛無比的兩萬多兵馬,最后回去的還不到四千。

  好在天子仁厚,并未責怪。許其自募兵士,并將一些俘虜也交給他。

  就這樣整訓了半年,然后跟著楚王聰出征,大破劉琨,軍心士氣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復。

  發展到現在,所統之兵已由一年前的四千變成了三萬。

  這三萬人,他痛定思痛,覺得一定要好好練。

  為此,女人不玩了,酒不喝了,天天吃住軍營,苦心孤詣,目的只有一個:找那狗日的邵勛算賬,一雪前恥——每次我剛剛發達,你就來打我,我老王家欠你什么了嗎?至于這么針對我么?

  當然,他也知道,這三萬兵的戰斗力還不太夠,離邵勛的精銳部曲銀槍軍還有較大的差距。現在與其陣列野戰,不過送人頭罷了。

  所以,他把人馬都留在河對岸的大陽,繼續操練。本人在接到劉聰的命令后,過河來看一看,能勸就把他勸回去。

  始安王曜、汝陰王景已在聚集兵馬,待河西、河東各部落齊至,湊個五萬騎不成問題。

  大司空呼延翼則在召集漢、氐、鮮卑、匈奴諸部步卒,最終目標是征發十萬步軍。

  從兵馬數量來看,這一次是傾國之戰了,奔著滅亡晉國的目標去的。

  朝廷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滅國之戰,楚王在弘農小挫一場,就要發脾氣,何必呢?等大軍齊聚之后,小小弘農,還不是彈指可破?

  王彌不想和劉聰亂來。

  “你這貪生怕死的鳥樣,打算一輩子被石勒壓著么?”劉聰稍稍冷靜了些,但心中仍然不爽,譏諷道。

  “石安東已經敗了。”王彌微微一笑,說道。

  “嗯?敗給王浚了?”劉聰訝然道。

  “小挫一場,聽聞損兵數千。”王彌說這話時,微微有些遺憾。

  王浚也太差勁了,聽聞喊來了烏桓女婿蘇恕延,得數千烏桓騎兵相助。

  鮮卑段勿務塵本不來的,但王浚以三百副馬鎧相贈,于是少少派了兩千余騎助戰。

  結果么,飛龍山之戰確實擊敗了石勒,但殺傷不多。

  王彌甚至懷疑,王浚只是慘勝罷了,因為他都沒敢追擊石勒,讓石勒帶著主力跑了。

  “石勒去哪了?”劉聰問道。

  “率軍南下匯合石超了。”王彌答道:“而今在何處,我卻不知曉了。大概離了常山、中山二郡,奔往冀州南邊了吧。他只要不靠近幽州,王浚壓根懶得出兵。”

  劉聰一聽,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再度翻騰不休。

  “石勒真是好運道。”他拿著馬鞭甩來甩去,既有些羨慕,又有點嫉妒。

  河北都是些什么人?能擋得住石勒嗎?怕是一個都沒有。

  那么富庶的地方,直任石勒跑馬,四處搶掠,壯大己身。

  上次聽人說,石勒兵眾已近十萬,雖多是土雞瓦狗,戰力羸弱,但數量是真的嚇人。

  此人一邊屯田,一邊練兵,一邊搶掠,再給他發展下去,還會像現在這么老實聽話么?

  王彌悄悄看了劉聰一眼,若有所思,于是又道:“殿下,仆聽聞石勒在常山弄了個‘君子營’,其人恐有異志。”

  “君子營?”劉聰疑惑道。

  王彌解釋了一番。

  石勒在常山、中山、鉅鹿等郡活動,俘虜了一批衣冠人物,別立一營,號“君子營”。

  其實就是石勒約束不住手底下的人,于是把當地讀過書、有一定文化的人集中起來保護,收為己用。至于普通百姓,禍害了也就禍害了,他們沒有士人有價值,不會幫他打理軍政事務——當然,他也會盡力約束部眾,奈何部隊越多,軍紀越差,有些事不是他想管就管得了的,只能盡量了。

  “好你個王飛豹…”劉聰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彌一眼。

  王彌躬身一禮,道:“殿下明鑒。”

  劉聰沒說什么。

  王彌、石勒之間有競爭,這是肯定的。

  相互間說壞話,中傷對手,也是難免的。

  但這事不是他現在該操心的,他最想做的事,還是想干死垣延啊!

  每每想起那場晚宴,劉聰就臊得慌。

  垣延說的每一句吹捧之語,仿佛都在狠狠地抽他的臉。

  從小到大,真沒吃過這種虧,真沒受過這種委屈!

  但王彌說的也是實情…

  意氣用事的話,會不會讓陛下不悅?

  罷了,再等月余,待大軍齊至,定要把垣延挫骨揚灰!

  “嘚嘚…”西邊響起一陣馬蹄聲。

  劉聰定睛一看,原來是征虜將軍呼延顥,此番隨他南下弘農的大將之一,統率匈奴本部兵馬。

  “殿下。”呼延顥下馬后,對劉聰行了一禮,但在看到王彌等人時,卻什么表示都沒有,顯得十分倨傲。

  “呼延將軍匆匆而來,何事?孤不是讓你收容散卒去了么?”劉聰疑惑道。

  呼延顥臉色有些難看,他看了看王彌,又看了看劉聰,欲言又止。

  劉聰大度地一揮手,道:“王侍中乃朝廷重臣,無需避。”

  呼延顥遲疑了一下,咬牙道:“垣延那狗賊——”

  “垣延怎么了?”劉聰的呼吸有些急促。

  “那狗賊遣人挑著殿下的兜盔、戰衣,在各處宣揚。我等氣不過,縱騎追擊,卻追之未及,又讓人跑回了弘農。”呼延顥說道。

  夜襲那晚,劉聰屯于城外,呼延顥則駐兵城內。得到消息稍晚了一些,遭到賊人偷襲,損兵數百,倉皇出奔,狼狽不已。

  對垣延這人,匈奴上下莫不咬牙切齒,誓要挖出他的心肝祭奠死難將士。

  呼延顥說完,劉聰氣得直發抖,抓著馬鞭就要上馬。

  王彌等人趕忙攔住。

  “殿下。”王彌苦口婆心勸道:“何必跟此人一般見識呢?待大軍齊至——”

  “王飛豹,把伱的人調一萬過來!”劉聰轉頭看著王彌,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。

  王彌心中一突,感覺劉聰是真的生氣了。

  “浮橋尚未造好。”他推托道。

  “那就趕緊造,多造幾條。”劉聰怒道:“你可在陜、弘農二縣大肆搶掠,拉丁入伍。天子若震怒,我幫你頂著。”

  王彌盤算良久,最終應了聲是。

  他知道,天子是非常注重軍紀的。因為燒殺搶掠而被一擼到底的軍將已然不少,就連劉氏宗親,都有被重責的。

  楚王若能幫他頂著,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。

  況且,現在也不能太過忤逆楚王,誰知道他會不會暴怒殺人?

  彎彎曲曲的山道之上,大軍迤邐而行。

  右邊是山體,巍峨高聳。

  左邊是深澗,下了幾場雨后,渾濁的河水奔涌而下,滔滔不絕。

  濕漉漉的驛道之上,人馬皆小心翼翼。

  時不時有人腳底一滑,失足摔落山谷。滾入深澗之后,被河水卷著向前,浮沉片刻,很快就沒影了。

  眾皆悚然。

  任你如何技藝出眾,任你如何勇冠三軍,在天地之威面前,都太過渺小了。

  這就是回溪坂。

  干旱少雨季節甚至可在澗底行軍打仗,可一旦雨季來臨,便只有一條坂道可通行——坂,山坡道也。

  兩萬大軍足足花了三天時間,才走出這條開鑿在山體上的驛道,進入相對開闊的山間盆地。

  二十三日夜,大軍抵達崤坂二陵地區。

  崤有東西二山,其道險峻,自古見稱,謂“崤函之固”也。

  此地西距陜縣約百里,是長安、洛陽驛道的一個分叉口。

  從此向東,乃新安道——魏武帝曹操修繕、開鑿。

  從此折向東南,通過艱險的回溪坂后,就進入平坦的洛水河谷,是為宜陽道——戰國時秦韓宜陽之戰就發生在這條道路上。

  地形就這個樣子,從古至今玩不出什么新花樣,走來走去,最后還是會歸結到這兩條驛道上。大家都這么走,顯然是有原因的。

  東晉戴延之《西征記》記載:“自東崤至西崤三十里,東崤長坂數里,峻阜絕澗,車不得方軌。西崤全是石坂十二里,險絕不異東崤。”

  大軍于此停留一日,稍事休整。

  這個時候,弘農太守垣延又派使者間道而至,言劉聰、王彌二人大肆拉丁入伍,眾至三萬余,意在攻奪弘農,宜速進。

  大營之內,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邵勛。

  到底去不去弘農,全由他一言而決。

  邵勛拿著地圖仔細研究了一會,方道:“善戰者,致人而不致于人。能使敵人自至者,利之也;能使敵人不得至者,害之也。故敵佚能勞之,飽能饑之,安能動之。”

  陳有根張大了嘴巴,什么鬼?

  “傳令,進兵!”邵勛下達了命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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