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覺好像是被銀槍捅了一樣,老天爺終于舍得下雨了,且一下就是好幾天,讓整個大河兩岸為之通透,雖然有些晚了。
黃池就在內黃縣西,離著并不遠。從城頭望去,碧波萬頃,蕩漾無比。
湖中隱現些許沙洲,似乎在告訴人們這個湖泊并不全是深水區,淺灘非常多,行船時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。
“這便是劉粲曾經打獵過的地方?”邵勛看著湖畔茂密的水草,問道。
“回明公,劉粲駐兵魏縣時,曾來此行獵三日。”塢堡主黃統畢恭畢敬地回道。
其子黃濤站在后面,時不時偷瞄邵勛一眼,似乎想看清這個威震北地的人到底是何模樣。
“高平之戰那會,我一直猜測劉粲位于何處。若早知他在黃池,直接就殺過來了,高平都不會去。”邵勛笑道。
因為不知道劉粲在哪里,所以去高平搞了靳準。這廝現在在匈奴那邊好像沒什么動靜了,應該已被排除出權力高層。
關鍵時刻一次慘敗,在競爭者眾多的情況下,影響極其深遠。靳準再想上位,只能靠奇招了。
今日邵勛同樣來到黃池射獵,受邀者多為附近的塢堡帥、莊園主們。
獵了半日,所獲不是很多,有些人甚至空手而回。
不是他們不努力,而是他們真的不會射獵。
亂世之中的塢堡帥、莊園主們,有的是聚集流民,自成塢堡,這些人一般有點勇力。
但還有很多是靠世世代代的家生子奴仆、部曲莊客自保,說白了,這些人靠的是社會傳統、慣性以及價值觀所形成的“規矩”來控制眾人,他們可就不一定弓馬嫻熟了,即便這會正處于亂世。
對于前者,邵勛給予絹帛賞賜。
對于后者,盡量拉著他們多說會話,畢竟他們家中應該還是有弓馬嫻熟的子侄輩的。
庾琛跟在他后邊。
與邵勛相比,他說的話更多,畢竟曾鎮守汲郡多年,在汲、魏、河內、頓丘四郡有相當的影響力。眼前不少人,他甚至見過不止一次,以前堅守汲郡,也有賴于這些人提供糧草、器械乃至兵員,關系自不一般。
出任司隸校尉后,他主抓招撫工作,也是從這些人身上打開缺口。不然的話,你以為大軍一至,說幾句慷慨激昂的話語,人家納頭便拜么?沒那么簡單的。
一切都有前提的。在這件事上,庾琛有大功,邵勛很清楚,也很承他的情。同時也感慨,身邊有能用的幫手,到底有多么重要。
一直以來都是他帶別人飛,其實他也很想被別人帶著飛啊。
“咚咚咚…”黃池湖面上響起了密集的鼓角之聲。
所有人都下意識望了過去。
一艘艘船只停泊在深水處,船工們忙忙碌碌,仔細檢查著各類物資。
內黃并不是終點,甚至只是河北大戰的一個起點。
待枋頭南北二城積存的資糧一點點運過來后,邵勛就將以此為后勤轉運節點,向西進入洹水,直趨安陽。
他不信到了那里,石勒還不出現。
淇水兩岸的城池已經粗具規模了。
城池的名字也很俗,就叫石橋北城、石橋南城,南距朝歌縣三四十里,北離蕩陰縣四十多里。
城池接近完工時,李重將羊聃部萬人調了過來,屯于北城內外。
梁肅部萬人屯于南城內外。
至于朝歌,則交由新近趕過來的五千洛南丁壯戍守,這也是邵勛交給他的唯一一支援軍。
仔細盤算了下,他指揮的這支西路軍計有黑矟軍三千、南陽兵萬人、關西兵萬人、洛南丁壯五千、義從軍兩千,共三萬步騎。
真正有點戰斗力的其實就黑矟軍、義從軍這兩支部隊。
羊聃部有兩千人比較耐戰,主要是南陽豪族的精銳部曲,有鐵鎧,器械比較精良,平日里訓練很勤,其他人不過爾爾。
關西兵其實就是宛城世兵,真正能打也就一千多人罷了。
所以一直以來,李重采取的都是步步為營的策略,先穩固糧道,積存物資,每到一個關鍵節點,嚴格按照戰前部署筑城,確保有可供大軍兩月以上所需的物資,然后再圖北上,尋找敵軍廝殺。
正因為此,羊聃私下里給李重取了個綽號“杖翁”,諷刺他像老頭一樣膽小如鼠、行動遲緩。
今天是六月十六日,不知道“杖翁”是吃錯了藥還是怎么著,居然讓北城守軍遣一部北上,充作先鋒,往蕩陰方向前進。
羊聃直接點了那兩千精銳部曲,帶上兩千莊客,以及配屬給他的五百騎兵,攜戰車北上,當天就走了二十余里,在一處名叫“長沙溝”的地方扎營——此處離蕩陰也就二十里出頭的樣子了。
傍晚時分,四千先鋒環車為營,在野地里夜宿。
羊聃爬上了一棵樹,瞭望四周。
吃完飯的時候,在外圍窺伺的匈奴騎兵稍稍有些多,讓他略微收起了點驕狂之意,擔心遇到匈奴大隊人馬,產生巨大的傷亡。
他先看向南邊,那是他們的來路,一片平靜。
然后又看向西邊,還是一片平靜。
北邊和東邊有煙塵升起,還不少,北邊稍多,東邊稍少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話,那是大股騎兵鬧出的動靜,起碼在五千騎以上,這讓他有些擔心——
果然!
北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。義從軍幢主庾維快馬奔回,大聲道:“蕩陰方向馳來敵騎,眾不下三千。”
“才三千騎,你們就打不過了?”羊聃跳下樹,不懷好意地問道。
尼瑪!庾維差點破口大罵,考慮到他現在配屬羊聃指揮,生生忍住了,只冷哼一聲,帶著騎兵進到了車陣之內。
羊聃冷笑一聲,開始給部將分派命令。
輔兵們喊著號子,把強弩搬到輜重車上,然后裝箭矢。
近戰步兵開始披甲、執盾、捉刀。
弓手們聚集在一起,分成數部,準備輪番上陣。
煙塵慢慢接近,在不遠處停了下來。
這個時候,天邊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了。火把、火盆被引燃,照亮了小半個營地——沒有火光不行,指揮不便,火光太強了也不行,容易成為靶子。
羊聃披上了兩層重甲,在親兵大盾的護衛下,遙遙看向遠處,心中滿是興奮。
支屈六、夔安二人遠遠下了馬,觀察晉軍營地。
“邵賊的騎兵是越來越多了。”夔安一邊看,一邊感嘆道:“不過數千先鋒而已,居然也配了幾百騎。”
“這些騎兵戰力一般,不如以前的能打。”支屈六說這話時底氣略微有點不足,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。
“以前的那是洛陽禁軍。”夔安笑了笑,說道:“不過經歷了幾輪大戰,老底子差不多死光了,現在的人也不太行了。”
支屈六暗暗點頭。
沒有誰一直能打,沒有誰一直強盛。
自晉國諸王混戰以來,他悟出了一個道理:這個世道比的就是誰能扛。
段部鮮卑早早參加混戰,前后死了萬把人,后來在長安被邵勛斬了五千,再被慕容鮮卑、宇文鮮卑追殺,最近又與拓跋鮮卑以及他們大戰,可謂衰弱到了極點。
不然的話,他們也不會在與王浚鬧翻之后,屈服于大胡了。
目前看來,拓跋鮮卑也是個自己找死的貨。
與王浚打,與段部鮮卑打,更是與平陽朝廷連年混戰,支屈六都不知道他們死了多少人了,猜測絕對不可能少于一萬,甚至更多。
這可是部落里最善戰的一萬精壯,就這么慢慢消耗掉了,至于后續能不能補充上來,還很難說。
如果沒有邵勛插手的話,支屈六覺得大胡是有可能后來居上,把這些鮮卑全部逐出中原,乃至讓他們成為附庸的——不需要別的,就學邵勛的手段,年年和你打,春夏打,秋冬也打,看誰先受不了。
“嗚——”牛角聲響起,帶有草原特有的蒼涼感。
數百騎沖了出去,圍著車陣開始轉圈,時不時偷冷子放出一箭。
黑夜成了他們最好的掩護,讓他們不用成為步兵活生生的移動靶子。
轉著轉著,有人大起膽子,開始靠得更近,飛快射出一箭后,立即撥轉馬首,向遠方奔去。
車陣內響起了弩機巨大的“嗡嗡”聲。
粗大的弩矢帶著死亡的尖嘯,破空而出。大部分落空了,但仍有少數射中人馬,造成了很大的動靜。
步弓射出的箭矢也飛了出來,散射在茫茫夜空之下。
雙方不斷有人倒下,發出瘆人的慘叫。
“這股晉人不如銀槍軍。”夔安靜靜看了許久,有些高興地說道。
支屈六心中一動,問道:“要不要把他們留下?”
“大胡還在籌糧呢,步軍大隊尚未回返鄴城。”夔安搖了搖頭,旋又說道:“不過,桃豹手里倒有不少人馬,或可請來。”
支屈六一聽,立刻說道:“桃豹那人,我素知之。他自詡智將,不會同意的。”
“那沒辦法了。”夔安讓人擊鉦退兵,隨口說道:“我等皆要奉其號令,如之奈何。”
支屈六嘆了口氣,正要說些什么,遠處馳來數騎,被親兵攔下后,方知是鄴城的信使。
“怎么說?”夔安問道。
“桃府君有令,爾等即刻東行內黃,襲擾晉軍,務必遲滯其進軍速度,不得有誤。”信使說完,將一封命令書遞交到夔安手上。
“東邊發生了什么?”夔安低聲問道。
信使猶豫了一下,亦低聲說道:“邵賊聚舟師于黃池之上,大會郡縣豪族,響應者甚眾。”
夔安了然。
邵賊主力既已至黃池,蕩陰就已經沒有堅守的必要了,安陽才是下一個重點。
如果安陽不保,那么趁早準備鄴城保衛戰吧,沒有任何其他辦法。
邵賊不和你玩花活,他就這么直挺挺地過來,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意圖的想法。
對這樣的人,要么硬碰硬,要么想想其他辦法。
雙方進行主力決戰,這是邵賊想要的。
事實上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逼迫大胡和他決戰。
夔安有些沉不住氣了。
他覺得形勢不是很好,該怎么消解邵賊的決戰意圖呢?而且得快!
晉人的西路軍先鋒已經快摸到蕩陰了,東路軍則在黃池集結。
每過一日,他們都在接近鄴城。
夔安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