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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章 “滿城之戰”

  武平縣東北,一支百余人的隊伍正在艱難前行。

  看得出來,他們原本是騎兵,但到了這會,幾乎都在牽馬步行了。

  馬兒的數量大為減少,人手已不足一匹,且掉膘嚴重,看著就不像能騎多久的樣子。

  他們已經接到了信使傳來的撤退命令,于是準備向高平撤退。無奈被晉人的騎馬步兵堵截了一下,信使又被弩機射死,有點不辨方向了。

  兜兜轉轉之下,幾天工夫就浪費了,沿著河流走,又遭到一隊騎馬趕來的府兵堵截。

  他們不在馬背上和他們作戰,而是下馬結陣,遠距離有弩機,中距離用步弓,近距離用長槍、大斧、重劍。

  急著跑路的人壓根沒有和他們纏斗的心思,只能遠遠避開。

  但這么避著走不是個辦法。

  他們走到哪里,只要遇到鄉間的土圍子,行蹤就會暴露,不得已亡命亂竄。

  隨身攜帶的食水日漸稀少,不但人餓得厲害,馬兒也掉膘得厲害。

  到了這會,僅剩的一點糧食拿來喂馬,間或找些干草給它們吃。

  至于人么,已經開始殺馬充饑了。

  這就是他們的處境,非常艱難,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。

  人心,就此開始分化了。

  有的人心底還殘留著一點信心,認為高平還在,只要能撤回去休整一番,還能返身再戰。

  有的人則開始懷疑中護軍為何下達撤退的命令,這不奇怪么?難道敵軍主力壓到高平城下了?還是糧道被斷了?

  如果是后者,那么局勢就很兇險了。

  在糧道被斷的情況下,即便軍中還有少量存糧,軍心動搖之下,和晉軍決戰就是扯淡。

  曹嶷、石勒聽到消息,只會撒丫子跑路,壓根不會聽令靠過來,人家腦子又沒病。

  等到石勒等人或撤退,或逡巡不進的消息傳過來后,高平守軍的士氣只會更低落,勝算更低。

  到了那時候,城內的步軍或許還能堅持一下,但他們這些駐扎在城外的騎兵就要被迫直面敵人了。

  這種士氣下,什么把人分成數撥,游斗騎射,純粹是找死。對方只要集中擊潰一小部分人,剩下的說不定就跑了,打都不用打。

  唯一的取勝可能就是集中兵力決戰,但正面廝殺,真的沖得過晉軍騎兵么?

  鮮卑人的戰法和他們差不多,并州數次騎兵對決,大漢都敗了…

  這場戰爭,已經到了結尾了——至少是第一階段結尾了——現在他們需要活著回去。

 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三百騎,正在撤退的匈奴人中一片驚呼。

  三百騎沖到百余步外,分出一隊人收攏馬匹,剩下二百五十人結陣而來。

  弩機、步弓、長槍、重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

  打不打?所有人都看向頭人。

  頭人皺著眉頭,似乎在猶豫。

  這些被稱作府兵的晉軍士卒,從來不在馬背上和他們廝殺,而是下馬步戰,強弓硬弩,大劍重斧,結成陣勢的時候,還真不好對付。

  若在糧草足夠、馬力充沛、箭矢不缺的時候,倒不是不可以碰一碰。

  但眼下么,壓根沒有贏的可能。

  “走!”頭人直接下令撤退。

  所有人都翻身上馬,呼嘯離去。

  對方立刻將馬匹送到府兵身邊。

  府兵翻身上馬,迅猛追擊而去。

  雙方一邊跑,一邊追。

  偶爾有匈奴騎兵回首放上一箭,射落追得太近的府兵,但他們不為所動,稍稍放慢馬速后,依然綴在后面。

  而逃跑途中,不斷有馬兒嘶鳴著倒地,口吐白沫。

  失去了馬兒的匈奴騎兵,在這遍地塢堡、土圍子的河南大地上,會遭遇什么結局,不言自明。

  梁國睢陽縣南,一隊匈奴騎兵剛剛過河。

  前方的樹林后,轉出了一隊人。

  帶隊的頭人臉色一白。

  前天他還在陳郡,接到命令后回撤。一路之上,總感覺被人窺伺著。

  那一個個粗陋的營寨后,好像總有眼睛盯著他們的行蹤。

  結果才走了兩天,就被人追上來了。

83最新地址  他知道,敵軍可以隨意在那些營寨內補給,把戰馬喂得膘肥體壯,人也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,然后精神抖擻地起來,綴著他們的尾巴追擊。

  但他們只能在日漸寒冷的野地里宿營,且無法獲得新的補給。只能依靠隨身攜帶的食水,堅持著回到高平。

  雙方的士氣、狀態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。

  頭人沒有任何猶豫,直接帶人逃跑。

  還好,他們這支部隊的狀態比武平東北的那支好多了,馬力還算充足,換乘的馬也不缺,因此跑著跑著就甩脫了那支追兵,消失在了曠野之中。

  但所有人都知道,尚未到掉以輕心的時候,因為敵人會根據痕跡追蹤過來。

  一整個晚上,頭人都疑神疑鬼地看向后邊,總覺得似乎有人追過來了。

  天明之后,頂著個黑眼圈,只覺渾身無力。

  就在此時,北邊的廢棄村落邊,出現了一支騎兵,人數和他們差不多。

  那不像是經制之軍,更像是士族子弟帶著僮仆私兵。

  他們很驚訝地看向這邊,似乎沒想到會與匈奴人打照面。

  猶豫片刻之后,所有人翻身上馬,揮舞著長槍大戟,直沖過來。

  頭人招呼一聲,帶著所有人悶頭就跑,根本沒生起哪怕一絲還手的念頭。

  士氣是個奇妙的東西,看不見摸不著,但又是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之一。

  紙上談兵的人最容易忽視士氣,因為這東西不如多少兵、多少馬、多少糧草那么直觀,看不見摸不著,我還考慮這個干嘛?

  今日清晨的這場遭遇戰,就讓人領教了士氣的重要性。

  它能讓一個勇武之士失魂落魄,無法廝殺,只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,讓袍澤去送死,換取他逃命的機會。

  你只要不把他逼到絕境,做困獸之斗,他就會像魔怔了一樣,短期內走不出這種情緒。

  追著追著,匈奴騎兵又撂下了十余具尸體,終于擺脫了追兵。

  第二天繼續跑。

  途經一塢堡時,堡中突然沖出了三十多個騎著馬、騾的武士。

  隊伍再次一哄而散,奔向遠方。

  但不是所有人都跑了,有二十來個人直接下馬投降,表示愿意為塢堡帥效力。

  潰逃到這份上,有些人是真的徹底失去信心了,覺得繼續逃下去,早晚是個死,不如投降算了。

  這樣的行為并不是孤例。

  蒼茫的豫兗大地之上,數千匈奴潰騎散得到處都是。

  遺棄的馬匹、兵仗、傷兵、病員隨處可見。

  有人僥幸逃出生天,奔至高平,突然發現此地早已人去樓空。

  恰好,河對岸金鄉縣的郗鑒率三千人抵達高平,擊殺匈奴百余,俘二百,余皆潰散。

  有人半途收到消息,往彭城方向趕。

  結果在橫穿譙國時,之前不敢對他們動手的士族、豪強紛紛派人攔截,前后斬殺數百人,俘數百人,馬匹無算,各家將其瓜分一空,喜笑顏開。

  更有甚者,諸族甚至開始派人主動獵殺落單的匈奴潰兵,收攏遺棄在荒野中的馬匹、武器,充實自家塢堡、莊園的力量。

  最終成功趕到彭城的不過四五百騎罷了,經高平方向遁走的更少,泰山羊氏、胡毋氏、東平馬氏等士族,帶著一眾豪強,加入了搶奪潰兵、馬匹的大業。

  匈奴大軍齊整而來時,他們不敢動手,甚至會奉上錢糧。

  匈奴頹勢未露時,哪怕兵力分散,他們也不敢動手,但錢糧就不會給了。

  如今匈奴大軍撤走,潰兵四散,那就別怪他們了。

  老實說,士族可能還好一些,有些豪強是真沒什么是非觀念,別說匈奴了,落單的晉軍士卒他們一樣殺。

  邵勛在靳準撤走后兩天抵達彭城近郊。

  城內還有趙固的守軍數千人。

  邵勛不知道他們為何還沒撤。

  匈奴全線潰退,你們留在這里是等死么?

  看著跟在身后的稀稀拉拉的騎兵,再看看馱馬背上的食水,他離開了彭城,沿途收攏掉隊的士兵,兼且捕殺一些匈奴殘兵,收攏馬匹。

  至沛縣時,他接到了縣令轉交給他的軍報。

  看完之后,哂笑一聲,暗道:好一場滿城之戰!

  不過,戰爭確實也要結束了。

  他沒有能力北伐,匈奴人短期內也無心氣南下,局面——就先僵著唄。

  但晉匈之間的戰爭遠未結束,休整完畢后,還是會大打出手,直到分出一個勝負為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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