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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章 偶遇

  風雪之間,行人踟躕。

  裴康掀開車簾,洛陽青黛色的城郭已近在眼前。

  “停下歇歇吧。”裴康吩咐道。

  “諾。”負責護衛的柳安之下令停車,一行數百人便在這個離洛陽只有幾里地的鄉野小店外停了下來。

  風有些大,吹得馬車上的雨布嘩啦啦作響。當雨布掀起一角時,露出了色彩斑斕的絹帛。

  毫無疑問,這是上等河東絁。浸染的手法也頗具功力,色彩鮮艷,美輪美奐。

  這種絹帛在市面上非常好賣,蓋因其美觀大方的同時,又結實、耐磨,能使用很久。

  裴康一口氣帶來數千匹,可謂大手筆。

  鄉野小店不大,裴康與寥寥數人坐進去后,其他人自找了個避風之處休息。

  店家很快溫好了酒,又上了幾個菜,便悄然退去了。

  “一路上心事重重,眼見著要到洛陽了。老夫就問你一句,想好了嗎?”裴康飲了口酒,滿足地嘆息了聲,問道。

  柳安之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,道:“想好了。”

  “哦?”裴康聞言有些驚訝,道:“昨日問你,還支支吾吾,怎么今日就想通了?”

  “還不是因為裴公收到的那封家書?”柳安之苦笑道。

  他們是從河內方向過來的,行至芒山之時,河內太守裴整遣人送信而至,言魯陽侯邵勛領兵北伐,大破劉漢六萬兵馬,收復鄴城,威震山東。

  如果說在此之前,裴家還有人對結好邵勛有意見的話,經此一役,說怪話的人應該會少許多。

  裴康之前算是“力排眾議”,現在則是“水到渠成”。說不定,還能拉到更多的錢糧、子侄、部曲至廣成澤——聞喜裴氏其他支脈的“投資”,或者說“股本”。

  “大族行事,本就該如此啊。我老矣,不便離開河東,你還年輕,正適合闖一闖。”裴康說道,說完,親自給柳安之斟了一碗酒。

  柳安之受寵若驚地接過,連稱不敢。

  裴康放下酒壺,又道:“這個天下,沒人說得清楚到底會怎樣,唯有多仕幾家,方能保得家業不墜。”

  柳安之默默點頭。

  族兄柳耆留在河東,打理家業。如果劉漢強令其出仕,就現階段而言,他會推辭。

  如果實在推拒不過,則會任官,成為劉漢官僚體系的一員。

  至于裴家,現在是不會出仕的。

  劉元海也不敢強迫他們,一旦動了裴氏,會讓裴、宋、柳、薛等大家族集體不安,國內動亂不休。那樣的話,他的宏圖大業可就成泡影了。

  對了,最近太原王氏分出一支,到平陽郡皮氏縣定居。看他們那樣子,未來幾年內還會有人陸陸續續搬遷過來。

  但裴、柳、薛三家對其分家的真實目的有些懷疑。

  早不來晚不來,恰好在劉淵攻下平陽、河東二郡后,方才分家搬遷。考慮到太原王氏與劉淵密切的關系,此舉著實有些可疑。

  總之,裴、薛、柳三族抱團互助,與其他家族也有聯系,甚至與一河之隔的關中世家都多有往來。

  如果劉漢勢頭好,大有一統北方的苗頭,那么他們的態度會慢慢改變。

  如果勢頭不好,有滅亡之征兆,那就對不起了,不出仕,誰讓你是匈奴政權呢?

  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,就看時局如何發展了。

  劉漢之外,其他勢力也會有所考察。

  最近幾年勢頭很猛的魯陽侯邵勛、青州茍晞兄弟都是他們重點觀察的對象。

  柳安之就是來投奔邵勛的。

  家族內定,無論他愿不愿意,都得過來。

  從今往后,他與邵氏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

  若面臨生死危機,如果太過麻煩,家族都不一定會搭救他。

  另外,如果柳氏有人出仕劉漢,將來戰場上還有可能兵戎相見。

  這就是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的潛規則——當然,規則是規則,具體還要看私人關系等等,非常復雜。

  “店家速速溫酒。”門外響起了粗豪的嗓門,不一會兒,一位身材魁梧的壯士走了進來,又重復了一遍。

  店家連連應聲。

  壯士看到裴康時一愣,拱手作揖道:“裴公。”

  裴康點了點頭,但不認識此人。

  很快又有二人入內,見到裴康時也是一愣,齊齊行禮道:“裴公。”

  “原來是衛氏、樂氏英才。”裴康起身,拉著二人一起入座,笑道:“好些年沒見到二位后生郎了。”

  來人分別是衛玠、樂凱。

  衛玠是前帝師、司空衛瓘之孫,其妻樂氏乃樂凱之妹,已過世。

  樂凱則是名士、尚書令樂廣之子。

  衛氏本身也是河東一個大家族,但在八王之亂初期遭受重創,一門九人被誅殺,只有衛璪、衛玠二人恰好不在家,幸免于難。

  其實裴家也在八王之亂前期被重創過,但受到的傷害遠小于衛氏,再加上裴家本身根基深厚,發展至今,兩家已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了。

  再者,河東衛氏現在也十分低調,除了親族之外,基本不與外人多來往,頗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。

  “裴公神完氣足、老當益壯,不知羨煞多少人。”衛玠不說話,樂凱開口道:“這是要去洛陽?”

  “正是。”裴康也不隱瞞,直接說道:“聽聞弘緒在南陽耕讀經年,怎有暇來洛陽閑逛?”

  “總要出來走動走動的。”樂凱笑道:“先到梁縣看了下妹妹、外甥,再至河東訪親,與叔寶同游洛陽。過幾日還要去趟滎陽,看望舍弟。年前,興許還會去趟鄴城吧。”

  樂凱之弟樂肇在太傅司馬越幕府內擔任中下級僚屬,暫居滎陽。

  衛玠之兄衛璪在朝任散騎常侍,這是一份閑職,相當于后世的顧問。有沒有權力,全靠受不受天子信任。

  衛璪在先帝時還算受信任,今上即位后就不行了,一朝天子一朝臣嘛,很正常。

  樂凱說他一路訪親,倒也沒錯。妹妹、妹婿、弟弟一路看望過來,至于鄴城的邵勛是他什么人…

  嗯,不好說。

  反正現在南陽樂氏對這個撿來的便宜“妹婿”很上心,畢竟離得太近了,南陽的魯陽縣甚至就是邵勛的封地。

  家門口的軍頭,就問你怕不怕?

  裴康在聽到“外甥”一詞時心下不喜,但他不動聲色,問道:“去鄴城?見魯陽侯么?”

  樂凱坦然地點了點頭,一點不隱瞞。

  衛玠悄悄看了他一眼,意味不明,似乎想說些什么。

  樂凱無動于衷。

  事實上南陽樂氏的一些動作,瞞不過別人。

  你在邵勛身上加注了,時間長了,外人慢慢都會知道,畢竟廣成澤那地方現在也變得人多眼雜了,很難保密。

  事實上樂凱是在河東接到家書的,其時已是十一月中,野馬岡之戰過去了二十天。

  收到妹妹寫來的信后,他便與衛玠同行,先來洛陽,打算拜會司徒王衍后,再前往滎陽、鄴城。

  至于去鄴城有什么事,他大略知道一點。

  老實說,他不是很感興趣,頓丘也太危險了一點。而且他是樂氏長子,父親被長沙王司馬乂所殺后,他現在就是樂氏主脈的家主,真不適合到頓丘擔任太守。

  不過,三弟樂謨倒是可以出仕。

  他曾經當過縣令,后辭官歸家。出任太守之職,倒也不算突兀。

  況且,現在怕是已沒多少河南士人愿意去河北當官了,競爭不會太激烈。

  就是苦了三弟了!

  “魯陽侯威震三臺,河北士民多賴其焉。”裴康感慨道:“此番班師歸來,天子少不得嘉勉。”

 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。

  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玄學家,哪個不夜觀天象、查氣望氣,哪個不寫幾本神鬼志異?

  去年的讖謠,經過一年時間的傳播后,知道的人太多了。

  若魯陽侯就此默默無聞,或許就沒人提起了。但他勢頭極盛,野馬岡之戰,二萬破六萬,殺得石勒潰不成軍,已經有人把他與茍晞相提并論了,謂之當世韓白。

  這樣一個人,難道不是太白星精降世?

  好吧,或許有人會問,難道茍晞也是太白星精降世?但問題是,邵勛過了年才二十二歲,他可沒多少時間學習兵法韜略,一身武藝更是在十五歲那年就顯露崢嶸。

  從“理智”的角度判斷,他才是天降神人啊。

  這種人,天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嘉勉?

  “魯陽侯乃大晉中興神將,天子得其助力,四海升平矣。”樂凱一臉贊同的神色。

  毫無疑問,這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。

  裴康聽了,心中愈發不喜。

  當然,這年頭讓他不喜的事情越來越多了。

  侍中庾珉的族侄女已是魯陽侯定下的正妻,再難改變。

  裴家若想嫁個嫡女給魯陽侯為妻,卻已經晚了。

  邵勛首先就不會答應。

  河東遠在大河以北,潁川卻近在咫尺,如何選擇,顯而易見。

  再者,也會大大地得罪庾氏,麻煩頗多。

  想到這里,他看了一眼樂凱,心中郁悶。

  樂氏再不濟,魯陽侯的長子卻是樂家女兒所生,人家奔走的理由都比裴家充分。

  唉,事情怎么搞到這一步,明明——邵勛那膽大包天的壞種先勾引的是主母啊。

  意興闌珊,真的意興闌珊,老裴不想說話了。

  柳安之在一旁默默喝著,耳朵卻早已豎了起來。

  有些事,他隱隱約約知道,但他裝作不知道。

  今日這場偶遇,對裴公來說可真是鬧心。

  但能怎么樣呢?

  時局的變化,快得讓人眼花繚亂。

  在他看來,有些事只要去做,永遠不會晚。

  再者,一定沒機會嗎?

  眼前這位衛玠,他的姑姑衛琇就是幽州王浚的第二任妻子——王浚一生四娶,前三位妻子都已經過世,現任妻子出身清河崔氏。

  將來的事情,誰說得準呢?

  裴公心里其實明白,只不過不太舒服罷了。不然的話,他也不會帶著大筆財貨來洛陽,且在接到河內裴整的家書后,更是拉著他說了好多話,進一步堅定了決心。

  河東郡已然淪于匈奴之手,裴家該做多手準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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