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順陽太守羊曼來到了廣成澤。
老實說,他擔任梁令的時間不短,但到廣成澤的次數卻不多。僅有的幾次,也都是來找邵勛,誰讓他像個老農民一樣,整天在這里侍弄莊稼呢?
冬日的廣成澤,場景非常單調。
滿眼望去,到處都是枯枝敗葉。一場白雪過后,甚至連這些枯枝敗葉都被掩蓋住了,余下的唯有茫茫雪原。
但與蕭瑟的環境不同,廣成澤的人卻非常生動。
還有十天就過年了,邵公陂附近的祿田內,人頭攢動。
力役們熟練地挖出一棵棵蕪菁,置于車上,拉向遠處。
這是魯陽縣公——哦,現在該叫陳侯了——的祿田,原有十頃,都種了苜蓿,喂養牲畜。后來又劃撥十頃,全種了蕪菁。
二十頃祿田,一直是羊獻容派人打理,陳侯從來不問,甚至連收了多少都懶得管。
羊曼看了眼族妹,深深嘆了口氣。
你是惠皇后啊,整天都在想些什么?
“后漢永興二年六月蝗災為害,詔令所傷郡國種蕪菁以助人食。”羊獻容的曳地長裙在田間拖行著,已滿是污穢,但她毫不在意,興致勃勃地說道:“我聽聞蕪菁在冬日仍能生長,便遣人栽種,原來竟是真的!”
羊獻容的臉上煥發著難以形容的光彩,一邊走,一邊喋喋不休地介紹著:“兄長怕是不知道蕪菁亦名‘諸葛菜’吧?傳聞諸葛孔明在外征戰之時,命軍士種此菜以助軍食,故得名。此菜一年四季皆能生長,我還是第一次見到。”
“冬日牧草枯萎,亦可食蕪菁。這樣一來,深秋之時便不必大量宰殺牲畜了,我養的那些牛羊,明年會更多。”
“到時候無論制干酪、熬奶粥還是做髓餅,都大有余裕。”
羊曼聽著聽著,倒有些感動了。
你有沒有全身心為了一個人著想的時候?妹妹當皇后時,怕是都沒對先帝如此關心過。
“蕪菁乃前漢年間引入中原,三百年了,種者寥寥。”羊曼說道:“若能廣泛栽種,冬日牲畜便不缺草料,百姓桌上也能多一道冬菜。”
他知道,此時大部分州郡仍然是春種秋收,然后田地便空在那里,待第二年春播。
如果能在八月秋收后栽種蕪菁,那么冬天就能收獲了,對百姓生計不無裨益。
至于說種蕪菁會不會把田種瘦了,這真不是問題。
天下大亂,人少地多,輪種就行了。
“那邊是崔相家的祿田,也種了蕪菁。”羊獻容手一指,說道。
羊曼懶得看。
早聞崔相經營有術,別人的祿田種粟麥,他非要拿出一部分種菜。
事實證明他是對的,種菜收益更高,尤其是冬菜。
“你現在像個田舍夫。”羊曼看著妹妹,說道。
“明年就是守園人了。”羊獻容笑了笑,道:“我去歲遣人至吳地,取得菘菜回來,種于廣成宮下翠園內,已歷兩年。明年要在陳侯的祿田內栽種,說不定寒冬臘月之時,又能多一道菜蔬呢。”
菘菜產自南方,與后世的青菜比較相像。
經過漫長的自然雜交,到北魏孝文帝時,被引入北方,于洛陽周邊種植。
從南方至北方后,又適應了北方的氣候,并且進一步雜交變異。
到北魏宣武帝時期,洛陽的菘菜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,他們送了一船洛陽菘菜給南梁。南梁太子蕭統嘗到后,覺得非常好吃,專門寫了兩篇答謝詞文送到洛陽。
隨后幾百年,菘繼續在變異的路上狂奔,一發不可收拾。
尤其是與蕪菁雜交后,菘菜漸漸開始能經歷風霜嚴寒。
白居易曾有詩云:“濃霜打白菜,霜威空自嚴。不見菜心死,翻教菜心甜。”
演變到最后,變成了不結球的白菜,有些地方叫“黃芽菜”。
當然,此時的菘菜還不能在冬天生長,一般在秋末收獲,儲存起來,作為冬菜的一種,即“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”是也。
今年翠園內也收了不少晚菘,儲放在地窖內。
羊獻容已經遣人送了幾十車至公府,與蕪菁一起,作為過年前的賞賜。
她知道邵勛回來了,過年前也會發放一些禮品給官員軍將,如鹽、肉脯、冬菜之類,作為他們收入的一部分——這是傳統了。
“陳侯的基業,愈發穩固了。”羊曼感慨道。
祿田內大部分種植的還是小麥。老天爺開恩,八月下旬開始連場大雨,九月頭上便下種了冬小麥,明年五月就可以收獲。
回到廣成宮時,羊曼坐了下來,組織了一下言語后,說道:“我出任順陽太守后,泰山那邊有所觸動。上個月收到家書,過陣子會有一批人過來。”
羊獻容聽了會,冷笑一下,道:“終于舍得下血本了?等洛陽之事傳回去,他們怕是又會后悔本錢下得少了。”
羊曼聞言,皺了下眉頭,道:“你也是羊氏族人,說話就不能中聽點?羊氏發達了,即便你將來…也是有好處的。”
羊獻容一聽,終于安靜了下來,隨即又有些生氣,也不知道在氣什么。
“族中已經知道洛陽之事了。”羊曼說道。
“這么快?”羊獻容有些驚訝。
“都過去一個多月了。”羊曼無奈道:“況這等大事,即便無法五百里加急傳回泰山,總得派心腹快馬送回去吧?”
“他們終于心動了?”羊獻容譏諷道。
羊曼看了她一眼,道:“族中打算爭取一下,讓陳侯娶你二叔家的小懶為妻。”
“小懶她敢!”羊獻容怒目圓睜。
羊曼輕笑一聲,道:“我寫信勸阻了。”
羊獻容心下稍安,又道:“族里那幫老糊涂,整日都在想些什么?”
羊曼提到的“二叔”名羊冏之,是羊獻容之父羊玄之的親弟弟。
羊玄之死后,直接棄官回了泰山老家避風頭。
“族里這次動真格了。”羊曼說道:“魯國相之職,勢在必得。譙國那邊也有些關系,會想辦法用起來。”
魯國就在泰山郡南邊,羊氏旁支子弟、門生故吏多有在魯國任職者,影響力很大。
至于譙國,則更復雜了。
首先,羊氏與譙國夏侯氏聯姻過,關系密切。
其次,譙國龍亢桓氏與泰山羊氏交好——甚至可以說依附過羊氏。
出身桓氏的桓豹,就曾做過羊獻容祖父羊瑾(時任尚書右仆射)的主簿,可謂心腹了。
羊獻容默默聽著,突然問了個問題:“邵勛會接受嗎?”
羊曼聞言,并不驚訝。
他知道這個妹妹還是很有眼光的,能想明白很多事情,問題就在于邵勛。
羊曼曾經就府兵一事與邵勛深談過,認為這事會動搖世家大族的地位。
邵勛沒有否認。
從這幾年的接觸來看,邵勛倒也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,而且他與張方、茍晞那種出身寒微的人不同,是有手段、有能力讓士族認可的。
他會接受羊氏的“好意”嗎?
如果魯國、譙國由泰山羊氏幫伱打理,能接受這種事情嗎?
羊曼覺得還得再試探下。
或許,在盧志出任豫州刺史的消息傳開后,中原大地上有太多士族想認識、試探邵勛這個人了。
如果有選擇,這些士族應該想換一個出身更好的人執掌豫州權柄,但如今不是沒有選擇么?
劉喬、裴憲、王士文…
前者直接被邵勛給打得沒有人樣。
裴憲棄軍而逃。
王士文兵敗身死。
換了一個又一個士人,換湯不換藥,沒用啊。
兩個月前,傳聞石勒將渡河南下,豫州一片風聲鶴唳,人心惶惶。
經歷了這幾年,豫州士人大概也沒辦法了,對軍戶出身的邵勛執掌豫州沒那么抵觸了。
誰能保護他們的利益,誰就能得到他們的支持。
羊曼曾經想過,如果邵勛愿意將地方大權委任出去,一兩年內就能在豫州站穩腳跟。
他愿意這么做嗎?
這幾日傳出風聲,邵勛將在年后前往陳郡封地。
對豫州士人來說,這是一次令人矚目的出行,或許將決定中原大地的未來。
邵勛的一言一行,都決定了很多人的向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