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“嘩啦!”一艘船只被推入了白溝之中,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。
枋頭南城之外的空地上,工匠們日夜打造船只,堆放在岸邊。
船只的木材并未經過長時間的陰干,因此新制的船只用不了多久就會變形、漏水乃至腐壞。但只要能臨時用用就夠了,不是嗎?
疏浚后的淇水故瀆之內,纖夫們將一艘艘船拉到南城河浦,卸完貨后,部分船只南返,部分船只留下,準備調到白溝方向使用。
許昌世兵站在岸邊,與船工運兵通力協作,將一艘艘偏廂車、輜重車卸到岸上,粗粗檢查一番后,整隊向東,抵達白溝南岸的臨時駐地。
楊寶跟隨最后一支船隊抵達河浦。
甫一下船,他就聽到了一陣“嘩嘩”聲。
聲音由遠及近,越來越響。
隨從們都驚訝地看向不遠處。楊寶霍然轉身,卻見河堤之上走來了一群人。
這群人隊列齊整,士氣高昂,身披鐵鎧,左弓右刀,手里還舉著高高的長槍。
河堤上不斷有人走下,跟在后面。
一開始比較散亂,漸漸聚集成一團團。
稍稍對齊之后,這一團團的人又慢慢組合起來,變成更大的一團,隊列也更加整齊。
仿佛溪流匯成大河,又好像細土堆成高山。
他們默不作聲,很快從楊寶等人身邊經過。
槍頭閃爍著耀眼的寒光。
甲葉上滿是銳器劃痕。
“嘩嘩”的碰撞聲充斥耳膜,楊寶甚至聞到了幾絲血腥味。
他們默不作聲,神色漠然,仿佛不是去搏命廝殺,而是完成件很簡單的事情一樣。
“沙沙”的腳步聲慢慢遠去。
楊寶感到嘴角有些苦咸的味道,抬手一擦,發現是額頭的汗滴順著臉龐流下。
看到隨從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剛想說兩句活躍上氣氛,卻聽到一陣蒼涼的角聲。
車輛轔轔而行,帶起大股煙塵。
煙塵之中,大纛高高豎起。
歡呼聲剛剛起頭,就被人伸手壓下了,顯示了此人極強的掌控力。
數百騎自煙塵中走出,領頭一人身披金甲,一手挽韁,一手撫劍。
所至之處,人人都行注目禮。
“陳公!”楊寶低語。
“陳公出征了?”有人問道。
“出征了。”楊寶輕嘆一聲,也不知道是在說陳公,還是身為陳公親兵一員的楊勤、他的兒子。
他不再說話,徑直入了枋頭南城,前往度支衙門設于此地的分院。
比起他上一次抵達,枋頭南城外整潔了許多。看樣子,此地已經渡過了物資、人員最混亂的階段。
該送的資糧都送過來了,該集結的人馬都集結了,各自委派任務完畢,剩下的就是靜等大戰結果。
說實話,他是有些緊張的。
易地而處,如果他在邵勛的位置上,覺得當個河南軍閥就滿足了,沒有更多的想法,雖然他也知道困守河南不打出去的話死路一條,但他就是不想冒險,能混一天是一天。
“怪不得他能有這么大的局面。”楊寶搖了搖頭,準備去找留守的幕府文吏,交割物資。
六月了,田野中的瓜豆已經成熟。
桑葉長得極為茂盛,卻無人采摘。
有幾個膽大的農人正在田間采摘果蔬,見得大軍過路之時,戰戰兢兢,但并未遠離。
白溝水北岸并沒有幾個兵,偶有些許游騎路過,也匆匆忙忙,并未注意到他們。
白溝水河面上,一艘接一艘的船只順流而下。
有人抬頭望向西面,那里黑云密布,張牙舞爪,活似一頭兇獸。
船只從兇獸口中吐出,一艘艘、一隊隊,從不停息,無有止境。
農人下意識伏低了身子,住口不言,仿佛怕過路大軍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一樣。
白溝水南岸,旌旗蔽日,煙塵漫天。
車馬、兵將如長龍一般,從東到西,充塞于天地之間。
不親眼看到,你很難相信世上竟然這么多人!
是的,這幾位農人一輩子加起來也就認識數百人罷了,但對面來了多少?
黑壓壓的一大片,茫無際涯,數都數不清。
“堡主養的羊都沒這么多吧?”有人喃喃說道。
“堡主最多養了千把只羊。”
“放出去白花花一大片,我以為有幾萬只。”
幾個人都笑了。
說話之人有點臉紅,一千只、一萬只在他看來都一樣多,沒有什么區別。
“這是誰的兵?”突然有人問道。
“大胡的人吧?”
“不像。如果是大胡的兵,肯定是羯騎,他們不會這么和善。”
“確實沒看到羯人。”
羯人還是很好分辨的,虬髯、高鼻、深目,長相就和他們不一樣。
最關鍵的是,他們比較野蠻、兇殘,殺人如麻,下手非常黑,便是大胡也沒法很好地約束之。
“走吧,可能是來打大胡的河南人。”有人害怕了,看了眼西邊,黑云似乎更沉了。
“走。”幾人沒有異議,收拾好農具、果蔬,消失在了田壟間。
他們走后沒多久,一隊游騎沖到近前。
領頭軍官伸手指了指,數十騎奔出,朝各個方向深入搜檢、巡視。
其他人就地駐馬,休息一會。
馬兒低下頭,啃食著田里的草料、菜蔬。
對岸響起了鼓聲。
剛整隊完畢的一批人再度前進,步伐整齊。
進入敵占區了,銀槍軍的老兵們恢復了戒備態勢,弓上弦、刀出鞘、長槍在手、盔甲穿上身,在偏廂車內側行走著。
累了之后就坐到車上休息,另一批休息完畢的人下車,繼續保持警戒。
每天太陽還在半空中呢,全軍就停下來扎營屯駐,非常謹慎,為此不惜犧牲行軍速度。
前方傳來了一陣箭矢破空聲。
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,紛紛上馬。
片刻之后,雜亂的馬蹄聲響起,數名匈奴游騎狂奔而來,背上還插著箭矢。
正在休息的晉軍游騎沒有絲毫猶豫,立刻沖了上去,前后夾擊,將敵方游騎斬落馬下。
菜地被踐踏得一片狼藉,就連旁邊的農田也被敵我雙方數十騎給踩得體無完膚。
這就是戰爭,沒有任何憐憫可言。
說句難聽的,如果此刻遇到石勒大軍,雙方就地展開,列陣廝殺,遠近的農田、菜畦都會被密密麻麻的軍士站滿,阻礙行動的桑林也會被砍伐一空。
這不是應不應該的事情。
即便是軍紀天下第一好的軍隊,主將又非常愛護百姓,請問在這種情況他要不要讓部隊從行軍狀態展開,排列軍陣?
驛道就那么寬,一排兵布陣,馬上就站到農田里去了。
大軍前進后退之時,方圓數里乃至十余里的莊稼可就全毀了。
河對岸又響起了擊鼓進軍之聲。
“走吧,到下一個地頭休整。”領頭之人一揮手,策馬而去。
“諾。”其余人緊跟在后面,穿過菜地,本土原野,繞過塢堡,跨過河流,跟著大軍一路前行。
六月初六夜,大軍屯于宿胥口附近。
所謂宿胥口,即古黃河決口處(位于今浚縣西南),位于枋頭以東二十里、黎陽西南五十里。
禹河(大禹治水時代的黃河,今黃河下游河段)本由此北流,周定王五年始東流。
曹操筑枋頭,引淇水東流,疏浚白溝,這個白溝其實就是古黃河河道。
六月初七,大軍沿著白溝向東北進軍,也就是在這個時候,擔任先鋒的兩千騎已抵達黎陽城外。
一千義從軍騎兵就地散開,繞城一周。
已擴充到千人的騾子軍將士紛紛下了乘騾,又從另一頭騾子背上取下甲仗,兩兩互相穿戴起來。
原銀槍軍第八幢幢主、現騾子軍督軍蔣恪站在城外,看著這座破敗不堪的城池。
諸王混戰以來,黎陽數易其手。
最慘烈的一次是匈奴滅晉大將軍劉景攻黎陽,破城之后,將縣城及周邊百姓、流民三萬人沉河。
這個地方,已經從一座河防重鎮,變成了殘破廢墟。
“嗚——”角聲驟然響起。
義從軍副督喬洪嚇了一跳,扭頭望去,卻見騾子軍千名士卒已在城下列陣。
當先百人身著皮甲,身輕如燕,瞄準城墻上的缺口,飛爪一扔,便攀援而上。
飛爪,即前段是抓鉤,后面系著繩索的攀援器械。自古以來便列于軍中,至唐時非常流行,宋以后少見。
唐末之時,滑州內訌,兵無戰心。時逢大雪漫天,嚴寒無比,朱珍不準士兵休息,雪夜奔襲,一日直趨城下,攀援而上,執義成節度使安師儒。
這并不是什么特種兵武器,與長梯、云梯車一樣,算是攻城的諸般手段之一。
騾子軍將士攀援之時,城頭探出幾個腦袋,看到他們利用城墻豁口攀援,大聲驚呼。
騾子軍后續人馬上前,抽出長垛箭,披甲步射。
他們的準頭遠遠不如銀槍軍,但勝在人多,數百人齊射之下,城頭探出腦袋的敵軍紛紛慘叫。
先登的百人大吼一聲,登上城頭,雙方展開了激戰。
片刻之后,又是百人順著繩索攀援而上。
殺聲漸漸往城內轉移。
“吱嘎——”破破爛爛、鑲嵌著幾塊“補丁”的黎陽西門洞開,早就等得不耐煩的騾子軍一擁而入,沿著街道向內沖殺。
騎兵躍躍欲試,在確定安全之后,小步快跑,也跟著沖進了城內。
城內數百丁壯抵敵不住,大部投降,剩下的奪門而出,消失在曠野中。
黎陽,一日易手。
“遣人進占渡口,搜羅船只回南岸報訊。”獲得破城首功的蔣恪意氣風發,下令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