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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八十章 兵臨城下

  八三看書,晉末長劍!

  七月二十四日是一個大熱天,石勒依然頂盔摜甲,帶著一眾將佐,登上了城頭。

  自草橋到鄴城,不過四五里。此時,這段短短的路程之上,已經鋪滿了旌旗、戰鼓、車馬和軍士。

  身覆鐵甲的步卒高舉長槍,不緊不慢,邁著堅實而又齊整的步伐,列隊前行。

  大旗一面連著一面,在南風中獵獵飛舞。

  戰車上整齊排列著戰鼓,隆隆之聲令鄴城屋瓦為之震顫。

  上百名角手鼓起腮幫子,整齊吹響角聲時,便是十余里外的村莊亦清晰可聞。

  騎士不緊不慢,護衛著金甲紅袍大將上前。

  在他的前后左右,無數步卒提戈奮勇,在指定地點列定后,持械肅立,靜靜看著河北第一名城。

  石勒身邊的將佐看著看著,盡皆失色。

  一直沉默不語的張賓猛然抬起頭來,俯瞰著城下壯麗的軍陣。

  邵勛麾下的銀槍老兵,苦練多年,技藝嫻熟,經驗豐富。即便是單個人,放在鄉間,等閑遇到三五個莊客,也能輕松擊殺。

  自詡武勇的游俠兒和他們對上,會發現經年苦練的武藝在這些老兵面前大多失去了效用,他們有著野獸般的直覺,一桿長槍來來去去,就那么幾下,能把你打得手忙腳亂。即便最后能贏,也要大費周章,甚至受點傷。

  而這樣的人,他帶過來了一萬多。

  城外排出了一個有點奇怪的軍陣。

  左右前方各三千人,是一個方陣。

  中間凹了下去,空出了一大片,而在這片空地后方,又是一個三千人的重步兵方陣。

  這種布陣法很怪,但稍稍一想就能明白:吸引騎兵順著空當沖進去。

  他們就是有這樣的自信,能把直沖而來的騎兵圍死,一一砍殺。

  不馭此強兵,不配為天下之主!

  張賓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明悟。

  而就在此時,卻見數百騎士簇擁著一人來到了陣前。

  “萬勝!”在軍官的引領下,每至一處,軍士們都發出了熱烈的歡呼。

  金甲大將走得很慢,他瞇著眼睛,似乎在享受著這股山呼海嘯,又似乎在默默品味男兒臻至巔峰時的志得意滿。

  城頭上的石勒繃著臉,露出了十分復雜的表情。

  他痛恨這個騎著白馬的男人,因為他窮兵黷武,悍然調動七萬大軍,攻伐河北。

  他又羨慕這個金燦燦的男人,因為他的勝利唾手可得,他即將驅使無數虎狼之士,猛攻鄴城,堂而皇之地攫取他的戰利品。

  曾經意氣昂揚的河北諸將非常沉默。

  有人咬牙切齒。

  有人臉色蒼白。

  有人焦急不安。

  有人一臉決然。

  只有桃豹臉上浮現出了與石勒一樣的復雜表情。

  城外金甲大將撥轉馬首,正對著漫山遍野的軍士,高舉右手。

  歡呼聲慢慢平息了下來。

  “十余年來,國計日艱,王政日紊。”他策馬向右徜徉著,路過銀槍左營的大陣。

  自督軍王雀兒以下,諸將校盡皆單膝跪倒于地。

  “諸王混戰之時,公卿士民不得安寢,流離失所,繼而斃踣于道,僵臥于途,深可憫傷。”邵勛大聲說道:“我來了,太極殿前,不再有悖亂之徒,銅駝街上,不復見橫死之人。”

  戰旗呼啦啦作響。

  拜伏于地的將校們盡皆俯首,靜靜聆聽,同時隱有自豪之意升起,他們也與有榮焉。

  白馬繼續向前,這次到了屯田軍陣前。

  “旱蝗交加之年,白骨露于野,千里無雞鳴。流民遍地,易子而食。士庶黔黎,悉遭涂炭。”聲音繼續傳來:“我來了,爾等先有田宅,繼有妻子。臘八之日,合家共享赤豆粥。往昔之艱難,已隨風而逝。”

  屯田軍將校的頭俯得更低了。

  前排軍士們聽了,面現感激,神情振奮,些許疲累和害怕,似乎一樣隨風而逝了。

  白馬騎士又來到關西兵陣前。

  “自漢以來,匈奴便受冊封,得以徙居河北、并州、關右。承漢、魏、晉三朝之恩榮,不思報效,而毀忠廢信,棄德崇奸。掠我人民,戮我百姓,搶我糧畜,毀我田宅。關右之災,實肇始于匈奴。”停頓了一會后,邵勛繼續道:“我來了,有朝一日,必將帶領爾等殺回關中,恢復舊山河。”

  傳令兵齊聲重復之后,關西兵受到感染,這次沒有人起頭,所有人自發喊道:“陳公萬勝!”

  “陳公萬勝!”其他方陣的兵士陸續應和,甚至就連后陣的輜重營將士們亦跺腳大喊,臉色漲紅。

  金甲騎士又回到了正前方。

 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,只見他策馬奔上一個高坡,停了下來。

  高坡是人為堆砌起來的,作為發號施令的場所。

  幕府僚佐們站在上面,見得陳公前來,紛紛行禮。

  邵勛立馬于最高處,馬鞭遙指鄴城,道:“永嘉以來,閭邑成墟,耕織屢廢,遂有衣冠南渡,自棄中華。大河以南,易子而食,大河之北,腥膻遍地。”

  說到這里,他頓了一頓,道:“余愿不多矣,只愿青冢路邊,罕有射雕之騎;雁門關北,更無遺鏃之憂。山河共永,夷夏俱安。做不到這點,不配為王!”

  眾人心中大震。

  兵臨鄴城之時,陳公終于吐露了心事,公開了他的壯志宏圖。

  從此以后,有些事不再遮遮掩掩,不再只可意會不可言傳。

  他就是要這么做,就是要達成目的。

  跟著他的人,可能榮華富貴,可能家破人亡。

  但無論如何,他都要走下去,你跟不跟?

  白馬又沖下了高坡,一襲紅袍在風中獵獵飛舞。

  “下鄴城!”白馬騎士抽出了佩刀,遙指城墻。

  “下鄴城!”銀槍軍將士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,齊聲大喊。

  “下鄴城!”屯田軍兒郎高舉刀槍,大聲應和。

  “下鄴城!”義從軍的戰馬長鳴而起,安撫下來后,又用馬蹄刨著地面,似乎下一刻就要沖鋒。

  “下鄴城!”白馬騎士奔向中軍本陣,所過之處,如同劈開海浪一般,軍士們紛紛避往兩側,隨后又合攏起來,目送他們的統帥離開。

  “下鄴城!”迎面而來的殺氣撲上城墻,仿佛有無形的力量一般,讓墻頭眾人下意識想退步。

  石勒的臉色一片鐵青。

  他用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,卻見諸將仿佛著了魔一般,目光下意識追隨著那位紅袍大將。

  男人也是會喜歡男人的。

  豪邁、勇武、壯志、慷慨、仁慈、睿智等品德,如果匯聚到一個男人身上,會吸引大量的男人追隨其左右,建功立業,改換天地。

  弱不禁風的娘炮滾遠點!

  耍弄陰謀詭計的小人死一邊去!

  畏首畏尾的怯懦之輩麻利爬走!

  立尸場上的武人不欣賞你們這些垃圾!就你那副衰樣,也想驅使我們賣命?你配嗎?

  石勒下了城頭,一言不發。

  諸將你看我我看伱,也緊跟著離開了。

  片刻之后,城頭只剩下了桃豹、張賓二人。

  他們對視了一眼。

  桃豹很快移開了視線,張賓則默默看著他。良久之后,拱了拱手,離開了。

  桃豹嘆了口氣,靜靜立在城頭,神思不屬。

  草橋之戰,逯明當場戰死。

  聽聞冀保也沒能自安陽逃出,死于亂軍之中。

  開戰以來,大喪師徒,連折大將,汲、魏、頓丘、樂陵等郡大部淪陷,殺官歸晉者不計其數,局勢慘淡已極。

  到了今日,邵勛帶著他的百戰雄師兵臨鄴下,耀武揚威。

  守軍士氣低落,將佐人心動搖。

  草橋之戰是精心策劃的,本來可以消滅晉軍先鋒三千余人,振作一番低迷的士氣。但一番慘烈的搏殺之后,勇將逯明折戟沉沙,數百壯士血灑疆場,反倒讓士氣更加低落了。

  戰局走到今天這一步,他很惶恐,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。

  深深嘆了口氣后,他又看向城下。

  鄴城南門突然被打開了,大群騎兵魚貫出城,稍稍列陣之后,兵分兩路,左右包抄,繞著晉軍大陣側翼,開始了進攻。

  很明顯,這是打算趁晉軍方至,立足未穩,先沖一波,挽回一點士氣。

  桃豹看了一會之后,便不想再看了。

  以前他還有點期待,現在只覺得這是白送人頭。

  人家這么有章法的步兵大陣,會怕你騎兵繞后攻擊?那邊有輜重車營,你沖不起來。

  大陣外圍隨便扔點樹枝做的簡易鹿角,你也過不去啊,只能遠遠射箭,而這恰恰是步兵的強項——或許是大部分步兵的缺陷,但卻是邵兵的強項。

  桃豹也下了城頭,往家中走去。

  城墻拐角,到處是席地而坐的軍士。

  他們倚靠在城墻上,兩眼望天,表情麻木。

  再遠處,則有軍士押著一批新拉的壯丁,不知往何處去。

  家家戶戶屋門緊閉,仿佛大難臨頭一般。

  見得越多,桃豹心里越沉重。

  行至半途之時,有信使前來傳令,讓桃豹至銅雀臺議事。

  桃豹遂往三臺而去,同時默默猜測議的什么事。

  大概是派誰出城與邵賊大戰吧。

  其實這個時候,派誰都不好使,只有大胡親自上陣鼓舞士氣了。

  勝就是勝,敗就是敗,越往后拖越沒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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