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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人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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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禹山塢外的桑林內,已吐出了點點嫩芽。

  菜畦之內,早韭已經長得老高。

  牛羊馬驢在山腳下徘徊,時而低頭嚼吃嫩草,時而抬起頭來,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人類。

  “吃誰的飯…穿誰的衣…”銀槍軍第七幢的官兵們喊著口號,進行著艱苦的訓練。

  甚至就連堡丁,今天都被拉出來集體操練了一番。

  婦人在地里忙活著,感到勞累時,便直起腰,看著遠處正在操練的父親、兄弟、丈夫,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
  孩童們去河邊取水澆菜,去山上撿拾柴禾,去照料牲畜,偶爾打打鬧鬧,歡快的笑聲灑滿一路。

  這就是禹山塢,就是禹山塢堡民們辛苦又樸素的生活。

  難道要把他們最后一點生存的希望也剝奪了?

  “君侯欲做純臣耶?”盧志的話就是這么犀利,直指核心。

  “我并非純臣,君當知也。”邵勛回道。

  “君侯想做什么樣的臣子?”盧志不放過他,直接問道。

  邵勛不敢回答,只能含糊說道:“我愿為朝廷拼殺。”

  盧志呵呵一笑,道:“朝廷若在,君侯居洛陽、荊州之間,便可不腹背受敵。朝廷若不在,天下無主,四方混戰,別說荊州、南陽之兵可能攻殺過來,豫州、關中之兵亦可能圍攻而至。君侯確實需要朝廷。”

  邵勛尷尬地笑了笑。

  謀士把話說得這么直白了,他還在打馬虎眼,逼問一句才透露一點。

  這是什么?這是不信任盧志,畢竟他才來“上班”幾個月而已。

  不過盧志確實點出了核心。

  朝廷現在還有名義,可委任刺史、太守、都督,天下方伯還在解送賦稅、輸送女樂、工匠入京值役,甚至還有人派兵入衛京師。

  如果能在朝堂上得一合作者,幫自己穩住其他方向,得以集中精力開拓,河南起家才有可能。

  唐末朱溫鎮汴,也是打著剿滅秦宗權的名義,讓四周藩鎮不來攻他,甚至在朝廷派來的都統、監軍的催促下,結成同盟。

  消滅秦宗權的過程中,朱溫不但清理了宣武鎮內的刺頭,還借機吞并義成、東都、奉國、河陽等藩鎮,時機成熟后與山東二朱、徐州時溥、青州王師范翻臉,專心向東,擴大地盤。

  在起家的前期,朝廷政治上的幫助十分重要,不知道能為自己擋掉多少刀兵之災。

  從這個角度來說,邵勛是有動機維護大晉朝廷的,至少不能讓它過快倒下,或者嚴重損失威望,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。

  “子道既清楚其間道理,為何還讓我撤掉禹山塢軍民。此塢依山而建,并非處在曠平之地上,王彌縱然要經此道北上,也不一定非要打禹山塢吧?”邵勛說道:“此獠一路行來,州郡但閉門自守,也沒見王彌停下來攻誰。他的眼中,大概只有許昌、洛陽吧?”

  兗州那邊,已經有太守因為坐視賊軍過境,而被朝廷撤職了。

  當然,朝廷也只能拿太守們出氣了。司馬越帶著大軍離開許昌,避往鄄城,朝廷就沒法撤他的職。

  盧志想了想,嘆道:“君侯既堅持,便罷了。但禹山塢倉城不大,儲糧有限,最好把老弱婦孺撤來梁縣,臨時安置。堡丁就留下,協助軍士守城。”

  “可。”邵勛說道。

  山下的農田、麻田、桑林可能會遭殃了,不管打贏打輸,禹山塢今年都會遭受重創。

  “可知王彌有多少兵眾?”盧志又問道。

  “出青、徐二州時便有五六萬人,現在卻不知也。”邵勛說道:“沿途有不少豪強、天師道教眾乃至郡國兵士敗類加入其中,待至許昌,可能會有十萬之眾,或許更多。”

  “十余萬眾,便不能硬來了。”盧志道:“也不知其戰力幾何,確實只能先穩一穩,看清其實力,再做打算。”

  不能不打,直接讓開。畢竟你是朝廷大將,享受了朝廷的諸多好處,趴在朝廷身上吸血養兵,如果不能體現出價值,不能承擔義務,你有什么用?

  也不能拼得太狠,大量消耗己方實力,那樣朝廷有可能會秋后算賬。

  其間的度,并不好把握。

  只想拿好處,卻不愿付出代價,太理想了。

  “子道有何良策?”邵勛虛心請教道。

  “君侯既不愿撤離禹山塢,仆只有中策了。”盧志說道:“主力前出至郟城、襄城境內,屯于汝水西岸。賊眾若來,可阻河而拒。離禹山塢更近,呼應起來也更方便一些。”

  “若賊走梁縣、伊闕關入洛陽,那么就要在汝水大打出手,絕不能讓賊人突入進來,否則基業盡成灰矣。”

  “若賊走陽翟、轘轅關入洛陽,則躡其后,與轘轅關守軍前后夾擊,將賊人殲滅在山谷之內。”

  “王彌穿州過境,刺史、太守們但閉門自守,其志必驕,就讓洛南的山谷成為他的葬身之地。”

  自古以來,山川便是戰爭中非常重要的因素。阻河而隔,與直接面對面,完全是兩個概念。

  對付王彌,去掉留守之人,邵勛能調動的兵力大概在萬人上下,若能配合數萬禁軍,確實能打出一場漂亮的殲滅戰,至少也是擊潰戰。

  “我得子道,諸事無憂矣。”邵勛笑道。

  “仆不過是提些建議,怎么打還要看君侯。”盧志自謙道,隨后,他又一臉正色道:“王彌之亂,固然是大危機,但也有很多機會。君侯該好好想想,今后以怎樣一副面目出現在天子與公卿巨室面前。”

  邵勛微微點頭。

  這是在給他包裝人設,固化形象,以便獲取利益。

  “老實人吃虧。”邵勛只說了一句。

  盧志一聽便笑了,然后用略帶欣賞的目光看向邵勛,道:“君侯以前便深諳此道。若太過老實,即便立下大功,也得不到許多好處。我知君侯并非沒有分寸之人,但有時候跋扈一些,確實會讓人舉棋不定。”

  老實的茍晞,朝廷讓他從兗州滾蛋,他就滾了,兵都帶不走幾個,還得去青州重新編練部伍。

  茍晞應該也是傷心了,從今往后,大面上估計還會尊奉朝命,但私下里一定會小動作不斷。換句話說,老實人茍晞消失了,現在是軍閥茍晞。

  邵勛比起茍晞,有劣勢,也有優勢。

  劣勢是太年輕,升官都不好升,同時沒有茍晞幾十年的積累。

  優勢是就在洛陽旁邊,還是禁軍將領,處理起來難免束手束腳。再加上他著實能打,為朝廷解決了許多麻煩,體現出了自己的價值。

  跋扈是他的保護色,搶地、搶錢、搶女人,都可以用一句“年少氣盛”來搪塞。

  小錯誤不斷,大錯誤不犯,堅決尊奉朝廷號令,讓去關中就去關中,讓去河北就去河北,連私兵部曲都帶上去為朝廷征戰,這不是大大的忠心嗎?

  本身還會拉關系,換你是上位者,面對這樣一個刺頭,確實只能又愛又恨。

  “君侯既已有通盤部署,仆覺得,此番戰王彌,當體現出‘忠心’二字,同時再建立戰功,讓朝堂上下挑不出毛病。最后順手撈取好處,讓朝廷在兩難之間,最終傾向君侯,捏著鼻子認了…”盧志隨即仔仔細細說了一番。

  邵勛聽得連連點頭。

  一大一小兩只狐貍,三言兩語間,便敲定了大體方略。

  三月一晃而過,隨著王彌在兗、豫二州如入無人之境,太傅司馬越更是遠避鄄城,洛陽的有識之士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了。

  合著沒人阻擋王彌啊,就讓他這么一路沖過來?

  于是乎,從三月底開始,不斷有士人離開洛陽,先是舉家暫避郊縣,然后便思考起了下一步的出逃方向。

  有人向西避入山中,有人向南奔往南陽。

  四月初,禹山塢的老弱婦孺已經打包好了搬家的一切,然后或扶老攜幼,或乘坐車馬,向西避往梁縣。

  王司徒召喚,邵勛緊趕慢趕,入夜前抵達了王府別院。

  王衍親置小宴招待。

  “天子曾經做過左衛將軍,蕩陰之戰時也帶過兵,他打算插手戰事。”王衍說這話時不是很高興,畢竟他才是禁軍統帥,天子插手干涉,顯然是不信任他。

  邵勛隨口附和了一下。

  老逼登家排場不小啊,絲竹陣陣,舞姬飄袂,讓自制力愈發差的邵勛時不時分心。

  “天子打算如何插手?”他一邊問,一邊四下打量。

  王府中有個女樂才貌俱佳,氣質出眾,雖然是“高級妓女”,但還是讓他多投注了幾道目光。

  “老夫上次入宮問對,天子同意御敵于關塞之外。”王衍說道:“目前,天子身邊最得寵的將領有三人,其一是繆播,其二是繆,此皆太傅父子故臣,今為天子所用。其三是朱誕,乃右衛三部督,經常入宮問對。”

  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啊!

  邵勛有些感慨,天子難道已經忘記我了嗎?還是因為讖謠之事,不敢用我,不想用我?

  天子當過左衛將軍,蕩陰之戰時領過兵這事,邵勛還真不太清楚。

  他只知道司馬越北伐時,將宗王都帶在身邊,卻不知他們具體做啥了。

  “繆氏兄弟或會各領禁軍一部,把守伊闕關、轘轅關,阻遏賊人。”王衍繼續說道:“老夫會坐鎮洛陽,總攬全局,調度各部。君侯…”

  “愿尊奉司徒號令。”邵勛擲地有聲地說道。

  “好。”王衍有些高興。

  他知道邵勛不一定會很痛快地接受調度,但有這個表態,總比沒有好。

  兩人相視一笑,舉杯痛飲。

  放下酒樽后,邵勛眼角余光發現,上次那位宮裝麗人從不遠處路過,似乎還停留了一會,注意他在做什么。

  待邵勛轉過頭去,卻已芳蹤渺渺。

  “處仲去哪了?”見王衍看向他,邵勛隨口掩飾道。

  “這兩日天子頻頻召見臣子問對。處仲身為秘書監,須臾不離,昨晚便宿于宮中,忙至深夜。”王衍說道。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邵勛點頭道。

  王敦原本是大鴻臚,后來出任青州刺史,半路奔回洛陽后,這兩個蘿卜坑都沒了,于是出任秘書監。

  這個第三品的清貴職務,多半還是王衍運作的。為了幫不成器的弟弟,老逼登操碎了心。

  二人隨后又聊了許多其他方面的事,直到半夜方才罷散。

  王衍邀邵勛留宿一晚,明日隨他一起入宮陛見。

  考慮到親兵都帶在身邊,邵勛同意了。

  王衍不勝酒力,早早離去。

  王敦亦不在,襄城公主司馬脩袆遣人安排了住處。

  房間不大,裝飾得素樸典雅,與暴發戶完全是兩個風格。

  王府還特意安排了人服侍。

  邵勛定睛一看,竟然是宴上見過的那位女樂,頓時大喜:老逼登真知我意!

  這容貌,我見猶憐,這氣質,不比嵐姬差了。

  只是臉上怎么有個耳光印?

  已經禁欲一年多的邵勛懶得多想,直接吹滅燭火,抱著美人登榻。

  我今天也考察下世家大族招待客人的侍婢成色如何。

  唐劍披掛整齊,無視王府家丁不善的目光,帶著一眾兄弟們在外值守,一絲不茍。

  里間很快響起了婦人從喉嚨間溢出的婉轉悠長的“嗯”聲。

  一夜很快過去。

  邵勛清晨醒來時,發現美人眼角隱有淚痕,忍不住又是憐愛一番。

  神清氣爽地出了房門之后,發現一臉疲倦的王敦回來了。

  邵勛向他行了一禮,然后在親兵的簇擁下,前去盥洗、用膳,不一會兒便與王衍驅車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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