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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 新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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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離開綠柳園后,王衍沒有立刻歸家,而是拉著潘滔去了西北邊的廣成苑。

  在廣成宮山麓,他遇到了已被拔為中典牧都尉的樂寬。

  從郡國上佐,一躍而為朝官,是好是壞,難以言說。但樂寬沒有選擇,大過年的還只能與牲畜為伍,回不了家。

  王衍、潘滔二人并非公干,但一為司徒,一為太傅幕府司馬,都不是他能得罪的,很快便請到了位于廣成宮西邊的一處名為芝蘭院的地方。

  此院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營建,前陣子剛剛完工。

  主體建筑依地形而建,乃深入湖泊的一個“半島”。

  地方不算很大,但有樹林,有竹園,有院落,有觀景樓閣,甚至還有建在湖面上的水榭。

  今年再裝飾一下,搬點洛陽左藏器具布設一番,差不多就徹底完工了。

  王衍倒不覺得建這么個園囿有什么勞民傷財。

  反正是征發的百姓役徒,要多少有多少,伐木建屋、開山取石、燒制磚瓦等等,“不費事”。

  “對岸似乎是農田?”王衍瞇著眼睛看了許久,不確定地問道。

  農田和芝蘭院不搭啊,怎么布的景?

  樂寬也有些尷尬,解釋道:“那里本是一片竹海,魯陽侯下令砍伐了一部分,制作竹器,供廣成苑用度。辟出來的地,燒荒之后,在年初改作農田,種了一季粟。”

  “畝收幾何?”王衍收回目光,隨口問了句。

  “不到兩斛。”樂寬答道。

  這個產量,可以說很低了,即便施加了河底淤泥,產量也不過六十斤上下。

  “何人耕種?”王衍又問道。

  “南陽、順陽二郡役徒。”

  “糧呢?”

  “供其啖食,若有余,許其帶走。”

  王衍又看了看四周。

  廣成苑這個地方,他其實關注過——在地圖上關注。

  就地界來說,超過半個郡,只不過從來沒人開發,連百余年前的漢末麥田都長滿了荒草。

  朝廷大規模介入此地,差不多已兩年三個月了,靠著五郡國六萬余夫子役徒,生生興建了廣成宮、芝蘭院、湯池(天然溫泉)三處宮苑。

  除此之外,還開辟了千余頃農田。雖然產量讓人思之發笑,僅可供屯丁啖食,但這是第一年。

  等到永嘉二年(308)春播,畝收會有一定提升。

  再往后,一年年增加,最終變成熟地。

  廣成澤的地,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,只要你舍得下力氣改造。

  王衍下意識想做點什么,但一摸身上,沒帶占卜器具。

  他不動聲色,穿過擁有數十間屋舍的芝蘭院,又向西走了里許,看到了一處打好地基的空場。

  “此為何地?”王衍問道。

  “永嘉倉城。”樂寬答道:“明年春播后,待役徒聚齊,才會正式興建。”

  “那邊是什么?”王衍伸手一指,問道。

  永嘉倉城臨溪而建,小溪對岸,零零散散分布著三個剛起了頭的木質建筑,看著像倉庫,但又不完全像。

  “那是三個草料場。”樂寬回道:“牲畜過冬之前,需得備好干草,故建草料場備之。待到開春牧草返青之后,便可野放了。草料場旁邊,則是牧苑,而今只有牛羊馬豚兩千余,乃朝廷所有。”

  王衍點了點頭,又問道:“聽聞魯陽侯有馬數千匹,野放于苑中,卻不知在何處。”

  “離這二十余里,有點遠。”樂寬答道:“魯陽侯遣了千余軍士屯駐、看守,一般人不敢靠近。”

  王衍唔了一聲,沒說什么。

  潘滔亦不動聲色,但心中翻騰不休。

  他與邵勛來往確實更密切一些,但也不可能窺得魯陽侯勢力的全貌。甚至可以說,他知道得還沒庾亮、徐朗二人多。

  來梁縣前,他了解了一件事:廣成澤屯丁今年種的那千余頃地,明年將交由汲桑賊眾俘虜耕種,這是邵勛全面插手廣成澤的標志性事件之一。

  田地明面上都是朝廷的,但誰在用,可就很有講究了,反正天子也不了解這里具體是怎么回事,只知道在修宮苑。

  廣成澤這地方,只要不惜血本,還可以開辟出幾千頃地,且是不缺灌溉的水澆地。如果整飭完畢,是真的教人眼紅啊,到時候或會有人來爭搶。

  他想到了那個“洛水斷流”的讖言,心中一動,沒說什么,繼續看著。

  接下來,幾人一直轉到天黑,在芝蘭院歇了一晚后,第二天又至廣成宮覲見惠皇后羊氏,方才回返洛陽。

  回去的路上,王衍一直在回想羊獻容方才的狀態。

  比起先帝大行時,似乎好了不少?

  殿內擺放了許多書籍、圖冊,王衍沒好意思翻閱,但應該是惠皇后搜羅甚至就是她本人親筆所書。

  聽聞她遣人在新城、陸渾等地尋訪擅長種植水稻的農家,要在廣成澤內種稻。

  對此,王衍只能愕然,婦人終日折騰這些事作甚?

  不過轉念一想,惠皇后正值青春,一人幽居深宮,找點事做做也是好的,免得弄出些讓人措手不及的事情。

  潘滔也在思考,角度與王衍不同。

  他擅長相人。

  在王敦少時,他就給下了評語:“君蜂目已露,但豺聲未振耳。必能食人,亦當為人所食。”

  這次看到羊皇后,只覺有些不對。

  羊氏不太喜歡庶務。潘滔完全看得出來,惠皇后是耐著性子在做那些事,似乎是在做一場交易。

  交易這種事,可就很有說道了。

  如果是男女之間的交易,交易到最后,總會發生點額外的事,尤其是惠皇后這種獨身別居的女人。

  潘滔心中有所猜測,還有些擔憂,最后會不會發生什么讓天家蒙羞的事情?

  不過眼下這個世道,天下板蕩,群雄爭鋒,比起這些,惠皇后那點事又不值一提了。

  他坐穩了身子,開始思考接下來的局勢走向。

  魯陽侯給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,他將信將疑,接下來正好默默觀察,看看事情是不是如魯陽侯所料那樣發展。

  如果成真,很多事情便要重新謀劃了。

  王、潘二人回到洛陽后,很快便迎來了正旦。

  天子司馬熾于宮中置宴,遍邀群臣,其樂融融。

  而在梁縣、廣成苑一帶,新年的氣息同樣十分濃重。

  天還未亮,邵勛便貓到了廣成宮正殿外忙活著。

  深夜的山上寒風刺骨,哈氣成冰。

  邵勛手上的凍瘡幾乎全部裂開,隱有血跡滲出。但他仍然一絲不茍地把竹子排好,等到天邊熹微之時,引燃了火堆。

  “噼啪!”爆竹聲聲,傳遍了寂寞清冷的深宮。

  羊獻容從睡夢中驚醒,聽到外面的爆竹聲時,連忙喚來宮人詢問。

  “魯陽侯在外燃放爆竹,說為皇后迎新年。”宮人垂首答道。

  羊獻容愣在了那里。

  松軟的被褥從肩頭滑落,路過胸前時,稍稍遲滯了一會,又顫顫巍巍地落了下去。

  她的嘴角漸漸勾了起來,一度、兩度、三度,漸漸地整個屋子似乎都明亮了起來。

  “噼啪!”之聲次第傳來。

  羊獻容很快就穿戴整齊,走出了殿門。

  遠處是白雪皚皚的群山。

  群山之麓,庭院、樓閣、河池、農田點綴其間,隱有鹿群奔走,虎狼長嘯。

  住在這個地方,直似隱士一般。

  但羊獻容不是隱士,她也沒有當隱士的想法,她是個小時候被寵壞了,長大后又被嚇壞了的女人。

  宮人搬了張胡床過來,羊獻容坐在那里,托腮靜靜看著,一如金墉城那會的明媚。

  邵勛起身行了一禮,臉上有些許灰黑。

  羊獻容噗嗤一聲笑了。

  邵勛亦笑,道:“皇后放過爆竹嗎?”

  羊獻容搖了搖頭。

  邵勛拿起一截,遞了過去,道:“正旦乃三元之日,當雞鳴而起,于庭前爆竹,以辟山臊惡鬼。臣半夜就來了,準備了這么一大堆,為皇后驅邪。”

  羊獻容心中一暖,有些雀躍地接過爆竹。

  “置于火堆之中。”邵勛指了指熊熊燃燒的火堆,說道。

  羊獻容嗯了一聲,起身走了過去。誰知剛到近前,火堆中“嘭”地一聲爆響,嚇得她一個趔趄。

  邵勛眼疾手快,伸手一攬,將羊獻容抱在懷中。

  場中一時靜了下來。

  羊獻容輕輕掙了一下,邵勛趕忙松手,退后兩步。

  “嘭!”爆竹又炸,但都抵不過他心臟劇烈跳動的砰砰“巨響”。

  皇后的腰,好軟啊。

  他抬起頭,看向羊獻容。

  羊獻容背對著他。

  清冷的山風吹拂而來,皇后的耳根卻愈發殷紅如血。

  片刻之后,她撩了撩發梢,拿起竹子,置入火堆之中。

  火焰漸漸吞沒了竹節,沒人說話,氣氛稍稍有些旖旎。

  “嘭!”爆竹聲再起。

  邵勛的心跳已經恢復正常。

  他暗嘆自己定力還是不夠,這才一年沒碰女人,就開始胡思亂想了。

  “惡鬼避矣。”皇后不說話,邵勛只能硬著頭皮尬聊:“卻不知這說法從何時而起。”

  羊獻容轉過身來,臉蛋上還殘留著幾絲紅暈,不過神情已恢復正常。

  只聽她說道:“《神異經》云‘西方山中有人焉,其長尺余,一足,性不畏人。犯之則令人寒熱,名曰山臊。以竹著火中,烞(po)熚(bi)有聲,而山臊驚憚。’《玄黃經》又謂之山巢鬼也。”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邵勛繼續尬聊。

  羊獻容已完全恢復正常,開心地說道:“居宮中之時,正旦亦有庭燎,只不過從未親手燃放。今日——妾很高興,圓了少時心愿。”

  她臉上的笑容完全是真心的,不帶絲毫功利,就是純粹的高興。

  邵勛也為她高興,道:“比起去年,皇后心寬許多。”

  第一療程,算是成功了吧?

  羊獻容看了他一眼,沒說什么,只轉過身去,看著秀美的山川大地。

  邵勛默默燃燒完剩余的爆竹,然后便行禮告辭。

  羊獻容仿佛沒聽見,憑風而立,一動不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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