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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記憶

無線電子書    晉末長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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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家交割了年前最后一批糧食,共三萬斛,全數送到了金門塢。

  剩下的要等到明年開春后了。

  洛水其實是能通航的。

  史上劉裕攻至此處時,曾派人伐木造船,逆水而行,看看最遠能航行到什么地方。

  因此開春化凍之后,水位上漲,用木船運輸資糧更為方便,運量也更大。

  邵勛剛剛領了一批流民來到金門塢,一共兩百戶,來自豫州。

  鮮卑大掠,百姓凄慘無比,而司馬越坐鎮許昌,無能為力。

  每一次入中原征戰,都是鮮卑人壯大己身的良機。

  前年的洛陽之戰,鮮卑人多抄掠財貨、婦女、工匠,司馬穎不能制。

  這次請其來豫州,免不了又一番生靈涂炭。

  從首批逃到洛陽的流民口中,邵勛已經粗粗了解了情況:司馬越一口氣賞出去了五萬匹絹帛,但鮮卑人并不滿足,仍然在四處大掠。

  另有風聲傳出,鮮卑人年后會移師西進,準備進軍關中,戰爭是停不下來了。

  “日子雖然艱難,節還是要過的。”今天是臘八節,邵勛親自來到金門塢,帶著大家過節,一起樂呵樂呵。

  他這并不是無的放矢。

  底下人為什么認你,你的權威從何而來?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。

  就邵勛看來,與他們一起歡樂、一起痛苦、一起勞作、一起訓練、一起經營生活,帶著大家一起富貴,形成牢固的共同記憶,是提高權威的重要途徑。

  在這個共同記憶中,你最好不要缺席。

  金門塢內已經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小院,又是前后兩進帶花園,完全模仿的云中塢。

  邵勛在云中塢巡視之時,發現小院的臥房地面新鋪了一層磚。

  他悄悄摳出一塊,在反面刻下“裴”字之后,又放了回去,然后吩咐軍士守衛,不準任何人入內。

  今日來到金門塢,他再次摳出磚。刻字的匕首在空氣中游移不定,一會像是要寫“庾”字,一會像是寫“樂”,還有點像“盧”,最后終于刻下了“樂”。

  之所以想刻庾,是因為今天庾亮也來了。

  這會他正捏著鼻子,行走在一個個大缸中間。

  做完“壞事”的邵勛走了過來,道:“元規醒酒時常食此物,這會卻又嫌棄了,何也?”

  庾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。

  仲冬之月,百姓們喜歡采擷打過霜的菘菜(白菜前身)、菁(莼菜)、葵(冬莧菜)等雜菜,曬干之后,放入有鹽水的大缸之中,用條石壓實,再蓋上蓋子,做出來的便是“咸菹”。

  咸菹呈金黃色,其根莖被稱為“金釵股”,既甜脆,又酸美。上到王公大臣,下至升斗小民,無不食之。甚至就連大軍出征,都經常攜帶此物,可謂國民食品。

  邵勛也很喜歡吃。

  他甚至有一個惡趣味,讓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裴妃、羊皇后親手給他做咸菹。

  做得好的,賞一件皮裘,然后坐下來剝蒜!

  “郎君,潁川那邊有消息傳回了。”走到一處無人角落時,庾亮說道。

  山風颯颯,松濤陣陣,幾乎把兩人的聲音全蓋過去了。

  新來的豫州流民怯生生地看著寨內忙忙碌碌的眾人,吃完粟粥后,摘菜的摘菜,劈柴的劈柴,融入到了集體勞動之中。

  邵勛收回目光,問道:“如何?”

  “之前那批鎧甲,應是潁陰荀氏的人做的,但未必是主家。”庾亮說道。

  其實,他們家在鄢陵庾氏之中,就算不得主家。

  河東裴氏三代才異居,但很多大家族兩代人就分家了,庾亮他們家現在就是支脈。

  潁陰荀氏的家業更大,人更多,很多支脈也頗具實力,這次卻不知是哪一支做的。

  “我猜也是。”邵勛點了點頭:“距禹山塢最近的,就潁陰荀氏、長社鐘氏兩家了。”

  “另有一事。”庾亮正色說道:“族中有人詢問,郎君你是不是要來潁川建塢?畢竟禹山塢離潁川很近了。”

  “你替我帶個話。”邵勛說道:“我對潁川沒興趣,若能與禹山塢守望互助,則大善。”

  “可。”庾亮點了點頭。

  “庾家之人…”邵勛遲疑片刻,問道:“為何要問這個?”

  庾亮看了他一眼,低聲道:“郎君是否忘了許昌武庫案?族中有人猜測,你至少拿走了五千副鐵鎧,還想找伱采買呢。”

  “為何都急著買鐵鎧了?皮甲不也挺好?”

  “自然是都買了。”庾亮嘆了口氣,道:“鮮卑大掠豫州,有兩千余騎竄入鄢陵,我庾氏有不少正在開河的莊客被掠走。而今對司空很失望,痛罵不絕于耳。既然朝廷不能指望,那就只能靠自己了。”

  “另則——”庾亮又道:“禹山塢之事,別人不知道,我庾家還是明白的。兩千余戶堡民、數百精銳甲士,實力不容小覷。郎君在洛陽還有金谷園、潘園、邵園三處莊園,這實力放在豫州,也是個大豪強了,不少寒門、小姓還沒這么多部曲私兵呢。”

  說完這句話,庾亮下意識看了眼金門塢。

  他是聰明人,邵勛特意帶他來云中、金門、檀山三塢轉了一圈,展示實力的意圖非常明顯。

  三大莊園、四大塢堡,拉出五六千丁壯不成問題,更別說他還有數量不詳的精銳私兵了。

  如果他愿意,這幾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鐵鎧,縱橫豫州——即便攻不下塢堡,也足夠嚇人了。

  經歷了鮮卑大掠一事,主家那邊也務實了。有實力,就可以合作。

  邵勛微微頷首。

  如果說天底下有哪個士族對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話,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。

  禹山塢最初是庾袞建立起來的,后來大部散奔他處,留下來的幾百戶堡民里,一定有和庾家關系密切的。

 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,這些人就是間諜,但邵勛懶得去甄別了。

  自從下決心以廣成澤為核心基地之后,近在咫尺的潁川世家就成了繞不過去的話題。

  拉一派打一派這種傳統故伎,無論到什么時候都不過時。

  鄢陵庾氏現在未必會和他們怎樣,合作或許也是有限度的,但只要他們的態度不是敵對,哪怕僅僅是中立,對邵勛都是有意義的。

  潁川那個世家窩子里,他急著打開一個缺口,免得將來出現問題。

  “汲郡那邊如何?”邵勛又問道:“文君他們都回來了嗎?”

  庾亮心下一動。

  郎君不問別人,只問了文君,這是何意?

  文君過了年才十歲…

  庾亮心下有些亂,回道:“已至洛陽。河北局勢太亂了,家父靠著郎君相贈的那一千老卒,拼了命才守住郡城。而其他郡縣,多有陷賊者。郡縣官員,下場凄慘者不計其數。”

  河北太亂了,汲郡太守庾琛也沒信心能一直不出差錯。因此,待到局勢稍穩,便立刻把妻兒送回了洛陽。

  “回來就好。”邵勛笑道:“正月里我登門拜訪一下。”

  “好說,好說。”庾亮心事重重地說道。

  不遠處響起了呼喚聲,二人結束了交談,舉步走了過去。

  金門塢塢主陸黑狗正提著把尖刀,揪住一只哀哀叫著的黃狗,迅疾捅下。

  黃狗慘叫一聲,當場斃命。

  血放干凈后,眾人趁熱處理。不一會兒,黃狗便成了盆里的一堆肉,放到了祭臺前。

  黑狗殺黃狗,干脆利落!

  邵勛笑呵呵地拍著陸黑狗的肩膀,道:“何時祭灶神?”

  “快了。”陸黑狗焦急地看著遠處。

  山腳下,肥豬的慘叫聲驚天動地,幾乎要把樹上的雪給震落。

  臘日祭灶神,這是傳統了。

  有以豚酒相祭的,也有殺黃狗祭祀的,謂之黃羊。

  金門塢條件不行,本不應該舉辦這種節日盛典的。

  一干流民們也早就嘗夠了顛沛流離的苦,變得極其卑微,仿佛只要能活下去,什么都無所謂。

  邵勛讓人殺了十頭豬、七八只黃狗,舉辦一場祭祀。目的是告訴那些流民,你們是人,不是只剩下果腹本能的野獸,來到金門塢后,各安生業,用心耕作,日子會一點點好起來的,你們也會重新拾起為人的種種禮儀。

  豬肉、狗肉很快被端了上來,放在祭臺前。

  邵勛當仁不讓,站在最前面,當著金門塢上下一千戶堡民的面,大聲朗誦著祝詞:“伏見近年以來,生民頗遭災荒,納得王租之后,即不充口食…”

  他的聲音抑揚頓挫,飽含感情。

  堡民們文化水平不高,聽不太懂祝詞,但莊嚴肅穆的氣氛下,每個人都下意識收斂了起來,肅容靜立,默默傾聽。

  聽著聽著,心中漸漸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。

  原來,我們現在有依靠了,不用再孤零零地一家人乃至一個人掙扎求存了。

  這種有集體、有組織可以依靠的感覺,難以描述,卻又妙不可言。

  每個人都很享受這種感覺,并下意識想維護這個來之不易的集體。

  孤立無援,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的感覺,沒人想再次經歷,真的。

  而站在最前面大聲朗誦祝詞的人,則注定要成為很多堡民未來多年里最深刻的回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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