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街道上,林蘇身著便衣緩步而行。
剛才的監察司一行,雖然都是官面文章,但只要善于解讀,還是能解讀出一些東西來。
尤其是朱時運。
朱時運對他很友好,直接告訴他,正月沒有多少事,你可以回家去休息休息。
折射出什么呢?
朝堂那些大人們一時半會還沒什么好辦法對付他,最好的辦法就是趕他走。
也是啊,朝堂大人們在年前設計了一個殺他的絕戶策,想盡千方百計讓他去西州視察,算準了十拿九穩可以弄死他,結果呢?西州天翻地覆,那邊的官員死了一百幾十,他林蘇活蹦亂跳地回來了。
過往的慘痛告訴他們,在沒有更好辦法的情況下,最好不要想著讓他去下邊視察,會巡死人的!
但林蘇很有工作激情啊,你不分配任務,我自己主動加擔子!
我就是要去巡視!
工作使我快樂,工作使我飽滿!
朱時運此刻呆在雷正辦公室,臉都成了苦瓜…
這小子打算上元節后巡視江南…
這條消息讓雷正和朱時運心尖兒都在發顫…
尤其是雷正,他的老家也在江南十三州,而且他始終沒忘記,在西州官場大地震之后,他跟章居正的那次金殿硬扛。
另外,這小子那次金殿上過的鬼門關,也是在他的“文道洗心”之下!
以這小子的精明,自然能清楚地知道,他雷正對他懷有深深的惡意。
以這小子動不動滅人滿門的尿性,他怎么突然覺得…自己老家一幫子人怕是要度劫…
“大人,下官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…”朱時運目光抬起,眼睛里有了點興奮。
“什么?”
“前些時日,南陽古國不是派人過來,邀請我國頂尖大儒參加‘青蓮論道’嗎?大人何不向陛下建議,派他去?”
雷正第一反應就是搖頭…
青蓮論道,九國十三州頂級大儒齊聚青蓮圣地,共論文道!
且不說盛會揚名,九國十三州共敬之,就算只是參加一回,都足以讓一個文人華光十萬里。為爭那七個名額,白鹿書院、翰林院的那些大儒們,個個都瘋了,抹黑別人,抬高自己,無所不用其極。
這樣的成名機會,你想為他爭取?
你不怕張文遠、趙勛擰下你的腦袋當球踢?
朱時運急了:“大人,咱們當務之急是將他調出大蒼啊,其余的盡可忽略…何況…詩家圣家就在南陽古國,圣家的人,對他可是除之而后快。”
雷正眼睛亮了…
詩圣圣家?
林蘇最大的成就就是詩詞,出手就七彩,幾無例外,這樣的人,是大蒼百姓的驕傲,但也是詩圣圣家最不能容之人。
他們豈能允許別人站在詩壇最高處?
他們的榮光,豈能與他人共享?
林蘇一旦入南陽,將遭遇一場空前的、全方位的狙擊,包括他的性命,也包括他的詩名!
于是,一場最奇葩的運作,開始在京城展開…
那就是朝堂高官們,開始對青蓮論道顯露了極大的興趣,對于參加人選格外關心,擺在桌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,青蓮論道,九國十三州共參與,不去則矣,去則必須是真正的人才,否則,失敗事小,傷我國格事大…
林蘇的名字,第一次被人提及…
林蘇不知道這些,如果他知道,估計第一反應也是不信,朝堂那些大人們,會給他這樣的好機會?屁!我才不信呢!
他穿過了熱鬧繁華的東街鬧市,走向西街。
一步步走去,就象是人生的下坡路啊。
京城向有俗話:富在東,窮在西,學士貴步向北移。
說的就是京城布局。
東街,都是高官富商,地皮寸土寸金,賣什么都是高價,西街是貧民區,落魄的官員后代住在這里,外出征戰多年,帶傷帶病回到京城的退役將軍住在這里,東城那邊的一代花魁閱盡世間百態,年老色衰后也住在這里,江湖游俠被江湖狠狠教訓了一頓后,也會在這里將錢買醉…
這些人還都是西街的上層。
當然還有下層。
地痞流氓在這里混著,江洋大盜在破廟里住著,京城原先的原住民,混不下去了,在這里住著…
這里,就是京城一塊巨大的傷疤,只要你敢掀開一道口子,里面就敢露出所有的蛆蟲,讓你明白人世間不只有清風明月、高閣華堂。
每個白天,總會有幾具尸體從不知道哪個角落拖出。
每個夜晚,總會有悲涼的曲調從不知哪個角落流出。
這就是西城這個巨大調色盤上的…基本色調。
鄧洪波,朝中三品大員,而且還是世間公認油水最足的戶部侍郎,怎么會在西城住?
一般人看來,這完全不符合觀感。
但林蘇見到鄧府全貌時,他覺得自己可以坦然了。
為啥呢?
這屋子破是真破,舊是真舊,但占地大啊,別人看不出它的價值,是因為時代的認知代溝,現代社會進入京城的人,能鄙視住四合院的那些人是窮人嗎?
鄧洪波家,就是一個巨大的四合院,哦,不,好像不止四合,七八上十合都有!房子里,古木參天!有幾棵大樹,目測樹齡超過了百年!樹都過了百年,這房子你說屋齡有多大?綜合評判:這屋子顯然并非鄧洪波所建,他要么是資深啃老一族,要么是敢為天下先、挑戰時代價值觀的二愣子…
林蘇大步而去,走到了鄧府正門。
鄧府正門還是有三分朝廷命官的風范的,青石為路,路面還挺干凈,兩塊拴馬石就是朝堂官員的象征。
話說,,,。
林蘇抓起沉甸甸的銅環,輕輕撞擊兩下,古老的厚重木門,慢慢拉開,露出一張瘦削的老臉。
“老人家,這是鄧洪波鄧大人的府第嗎?”
“是…公子是?”
“監察使林蘇。”
“原來是監察使大人!”老家人深深一鞠躬:“大人見諒,我家老爺今日身體有羔,不能會客。”
就要關門。
林蘇趕緊攔住:“老人家,你只管通報,見與不見,大人自有決斷!…”
林蘇雙上遞上一張拜貼…
“那好,大人稍侯!”老家人匆匆施了一禮,拿起拜貼就沖向屋內…
鄧洪波仰面躺在床上,額頭上搭著一條熱毛巾,旁邊是他的夫人,還有兩個年輕人,一男一女,都緊張地看著一個大夫幫他搭脈。
那個大夫搭了好久,慢慢睜開眼睛。
“張大夫,老爺怎么樣?”夫人問道。
那個大夫輕輕搖頭:“大人身體應無恙,無需藥石,讓他靜養吧。”
夫人心頭一松,呈上一兩銀子的診金:“如此多謝張大夫了,秋山,送送張大夫。”
那個年輕男子秋山送張大夫出門,臨出門時,張大夫停下了:“公子,大人乃是文心高人,若是身體之疾,倒不要緊,但他卻并非身體之疾,而是心病,心病于他,兇險之處更勝于身體之疾,此事夫人知之無益,公子卻不能不知。”
鄧秋山長長嘆息:“這個小生自然知曉,然而…”
就在此時,管家一路跑了進來:“公子,監察使林蘇林大人前來拜訪。”
監察使?鄧秋山一聽到這三個字,心頭微顫,爹爹目前正處于朝官打壓之時,難道說逼他致仕還不夠,直接動用監察司?
但突然聽到后面這個名字,他驚了:“林蘇?”
“是!來的是監察使林蘇大人。”
“快請!”鄧秋山跟著管家飛跑而出。
門口的聲音傳到了臥室,鄧洪波都聽到了一個大概,眼睛慢慢睜開:“誰…誰來了?”
“好像是監察司!”那個少女道:“爹,會不會又是朝官們搞的名堂?動用監察司查爹爹的問題?”
“胡說八道!老夫行得正,坐得直,何懼監察司?”鄧洪波勐地坐起,額頭的熱毛巾都滑了下來。
少女嚇了一跳…
夫人趕緊將他扶住:“是是,老爺你行得正,坐得直…但現在啊,你可不能坐直,你還是躺下吧…君兒,你瞎說什么,你還不知道你爹?要不是為官清正,又哪到了如今這步田地?”
那個少女沒來由地挨了一頓訓,直接跑…
差點一頭撞上從外面過來的兩人,少女緊急止步,低頭…
雖然只是掃了一眼,看到的人還是有些出乎君兒意料之外,這就是監察使啊?怎么有點顛覆形象?監察使不應該是臉色陰狠,眼睛細長,隨時準備冒點壞水害人的嗎?為什么過來的年輕人陽光帥氣,俊逸得根本不象話…
“林大人,家父身體不適,目前靜臥于室,且容學生先行向家父稟報如何?”
“好!”
鄧秋山進去了,林蘇目光抬起,剛好跟君兒一雙靈動的眼睛對上,君兒偷瞄的這一眼被人識破,害羞了,躲進了后面的花壇。
鄧秋山進了臥室,直接接觸到父親的眼睛:“誰來了?”
“監察使林蘇林大人!”
鄧洪波勐地一震:“林蘇?”
“是!他身著便裝,還呈上了拜貼…爹爹請過目!”鄧秋山雙手呈上拜貼…
監察使海寧林蘇敬拜…
薄禮:白云邊酒十壇,春淚、秋淚香水各十瓶,文房四寶一套…
“讓他進來吧!”鄧洪波道。
“爹爹目前都無法起身,不便于見客,不如爹爹交待下孩兒,孩兒跟他書房相見也是一樣。”
這個時代,病床前可不是一般的地方,大夫可近,近親可近,近侍可近,病床前見客,那是失禮。
“無妨!”鄧洪波道:“這小子害得老夫被群臣針對,老夫在他面前用得著在乎禮節?”
鄧秋山臉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,但也只能按照爹爹所說的,出門…
林蘇笑了,大步踏入他的臥房。
臥房里,只有鄧洪波一人,他夫人都避了…
林蘇慢慢走近,鄧洪波眼睛閉上了,不理他…
“大人,你真病了啊?”
鄧洪波眼睛勐地睜開,有火苗在竄…你還好意思問!我落到這步田地,怪誰?不都是你嗎?你跟張文遠斗法,我們遭殃…
林蘇笑了:“我知道你心頭對我有些怨氣…如果我幫你解決你所心憂之事,這怨氣能消么?”
鄧洪波盯著他,緩緩開口:“你知道我心憂之事?”
林蘇道:“不就是半個月時間復核一年賬目嗎?這有何難?”
鄧洪波唰地一聲彈起:“如何解?”
他這彈起也太突兀了,林蘇嚇了一跳:“大人,你這病是好了啊。”
“少扯其他的,快告訴老夫,如何解?”
林蘇道:“你選擇幾個信得過的部下,讓他們過來,我現場教教他們,只要他們有些算術功底,半個月復核完全年賬目,絕非不可能!”
“你知道正常復核完全年賬目需要多長時間嗎?”鄧洪波盯著他。
“不知道!你直接說需要多長時間。”
鄧洪波要倒了,你根本不知道戶部賬目的復雜性,還敢打這個包票?
“正常復核,三個月!而且還是第四復核司全體滿員、日夜復核的情況下!而目前,還未必能滿員。”戶部尚書著意打壓他,又怎么可能給他滿員?他最多也只能調動三四十個親信。
“以你目前所能調動的人計算,正常復核完全年賬目,需要幾個月?”
“最少五個月!”
“問題不大!”林蘇道:“我教他們一套新的計算方法,計算效率應該可以提高個十倍二十倍,半個月時間還是夠的。”
鄧洪波眼睛睜得老大,死死地盯他:“小子,我可以不計較你在金殿上把我朝溝里帶,但目前是什么時候?你還敢信口開河…”
“我敢不敢信口開河不重要,重要的是:你敢信嗎?”
“不敢!”
“那你敢試一試嗎?”
管家已經飛了!
是的,是從圍墻上直接起飛的,而且飛得還不低,看來,他是身兼兩職啊,一邊是管家,一邊還是護院,朝廷三品大員嘛,終歸也是有些底蘊。
此管家是拿著大人親筆寫的名單召人去了。
鄧洪波內心深處對林蘇是堅決不信的,但此時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,還是照辦。
林蘇呢?
鄧秋山帶著,進書房。
坐下,一杯茶,兩個位子,鄧秋山舉杯致敬:“林大人,家父生性疏闊,不局小節,如有失禮,學生代家父向大人致歉。其實,我鄧家上下,對大人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,大朝會之后,家父在家中痛飲數杯,論及大人的詩詞,大人的氣節,都是贊不絕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