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一、謊言

　　在方辰恢復期間，他拒絕了警隊派來的護理機器人。

　　同樣被暫停工作的周荏，希望留下照顧他幾天，也被拒絕——盡管家里很大，房間也不少，但方辰無法接受在某個房門后邊，有一個不眠不休，時刻待機的機器人。

　　不過，周荏在白天時還是會過來確認一下他的恢復情況，然后又會被方辰趕走，只有很偶爾才能為他做一頓營養餐，或者做一點家務。

　　只有在做這些事時，周荏還顯得有些像個機器人——因為機器人為了實現高效作業，手臂動作和擺放位置往往不會像人類那樣自然。

　　在方辰已經幾乎康復的時候，他申請恢復工作，但未被系統通過。等待他的，是一場聽證會。

　　AI聽證會極其無聊——聽證員、監察部門、調查人員，甚至方辰的當事人席位，均由AI代理。全場只有三名人類參與——方辰，孫暢以及監察部門代表。

　　他們也基本不用參與常規問答，只負責糾錯和確認即可。而且，聽證會就在家中遠程連線召開，非常隨意。

　　連線聽證會的可視界面就只有幾個方框，它們各自有不同的顏色和文字標注，區分出參會角色，色塊閃動就代表正在說話，以及是AI還是人類在說話。

　　「請問姓名、年齡，警號？」

　　諸如此類常規問題，乃至登月事件描述，都由方辰的AI代理系統和調查系統共同完成。

　　「你在現場時，是否得知IR013在使用聲波壓制前，沒有倒數，直接下達了Last warning？」監察部門代理系統問道。

　　「當事人當時已失去意識，雖然已經授權，但這一不合規的行為并非他的指令。」方辰的AI代理系統答道。

　　這時，方辰第一次打斷了系統：“在校正過程中，我曾對IR013提出過，在遇緊急狀態時，倒數環節并不適用。”

　　警方系統說：「我相信在場的諸位都知道這屬于違規，我們對一切可能對人類造成傷害的壓制行為，都有嚴格的流程規定。」

　　“上次我壓制暴亂時，同樣是立即執行。”方辰說。

　　「上次…當你使用普通的聲波壓制儀器魔音E207型號時，儀器的打開需要6秒時間。即使是極端緊急狀況，也需要等待6秒，這可算作倒數緩沖。而IR013啟動聲波壓制僅需0.35毫秒，沒有給人類任何緩沖時間。」

　　「當事人當時正在快速失血，蟻穴的不法分子也試圖控制IR013，有請在座的各位提出更合理的方案。因為大家都清楚，6秒的時間對于IR009來說，已經足夠侵入IR013的系統。」方辰的系統回應道。

　　「IR013不可能被侵入，它的防御屏障與警方系統是同樣規格，使用了全球最尖端的安全屏障。」

　　「請注意，我們的重點并非討論技術的可靠性，而是如果倒數6秒的潛在可能性——這6秒時間，有可能發生什么？會不會改變解救方案的結果？」

　　方辰聽著三方AI唇槍舌戰，自己幾乎插不上話，孫暢有時甚至還要出面調停。

　　最后，孫暢有些不耐煩了，他高聲說道：“說了這么多，只有一個關鍵點！授權，授權，還是授權！當事人，你到底給沒給周荏授權？？”

　　「當事人已經說過很多遍了，他當時…」AI想作出回答。

　　“你閉嘴！”孫暢喊道，“方辰，你自己說，你就只說，究竟授權了，還是沒授權。不要浪費我的時間。”

　　方辰慢慢站起身，說道：“我再重申一次，我中槍后立即給了IR013完全授權，這其中包括任何解救方案的實施及方法。我和孫暢一樣，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要在聽證會上浪費時間。”

　　系統陷入一片沉寂。

　　然后，監察方的方框亮起，傳來一個人類的聲音：“方辰警官，你要知道并且理解授權制度的嚴肅性和嚴重性…即便三定律規定機器人不可坐視人類受到傷害，而且IR013的日常任務之一確實也包括保護你，但他如果不經授權就對人類實施壓制，就會意味著他有了超越機器人的主觀能動性，以及極大的安全隱患。月球上發生的細節，我們不得而知，因為蟻穴的干擾系統顯然打亂了IR013在此期間的行為記錄，我們只能希望你能如實匯報。”

　　方辰重新坐下，雙臂抱在胸前，嘆了口氣：“一切均為如實匯報…真不知還要說多少遍。我發現此次聽證會的重點，其實不在于授權問題，也不在于機器人越權，而是在于你們對我并不信任。”

　　方辰此時才發現自己，竟然如此擅于撒謊，演技也相當厲害。不過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執著于撒這個謊，究竟是為了周荏，還是為了自己。

　　他只是覺得——非授權壓制這件事，不算什么大事，如此解決，省去了無數麻煩。

　　“方辰警官，咱們同為人類，是最應彼此信任的，起碼這個時代，是這樣。”

　　可方辰覺得，事實正好相反…盡管這個時代的人口數量銳減，生活質量普遍提升，尊重生命，崇尚生活，追求上層建筑…但人類的某些本性，還是沒有太多改變。

　　他沒有再說話，AI主持人宣布會議結束。

　　聽證會后，很快便出了結果，這同樣是AI評判、并由人類審核通過的結果——方辰由于私自前往月球，使用違規手段進行調查，險些成為烈士，后果較為嚴重。但念其出發點是為了案件調查，且帶回了關鍵數據，因此只是將其降為一級警司，暫停工作反省。

　　至于周荏，雖救護有功，但同樣參與了違規行動。且授權一事僅有當事人一面之詞，穩妥起見，周荏返回研究所進行校正排查，暫時取消編制身份。

　　在這之后的兩周，方辰沒有見到周荏。他自己也反復申請恢復執勤，卻均未通過。

　　他也沒想到，再次見到周荏，居然是從新聞直播投影界面上。

　　市中心最大的樞紐上，被放置了1枚炸彈。由于周荏的泛化維度和專業數據均遠超所有類型的機器人，他被派來執行拆彈任務。

　　方辰透過高清鏡頭看到，這是個源自21世紀設計的定時炸彈，沒有任何智能度可言。但是當鏡頭再次拉遠，事情的性質變得復雜起來——這枚炸彈，被安置在一個機器人的身體中。

　　這是一架用于水下作業的具身機器人，它有頭部和復雜的四肢，但沒有皮膚。它的軀干外殼被拆掉，這枚炸彈就放置在里邊，有節奏地閃動著紅光。

　　周荏進入畫面，看起來與從前沒有區別。還是有條不紊的步行方式，慢慢地走進全息投影出來的警戒線——方圓一公里內，只有他一“人”在內。

　　方辰立刻去取出通訊器，塞在耳朵中，然后睜大眼睛盯著直播屏幕，然而，周荏站在那臺機器人面前，一言不發。

　　直到他聽見通訊器中人類的指令：“013，我們需要實時可解釋的過程，你需要公開對話，不要單純進行代碼交互。”

　　“明白。”

　　周荏開口了：“P3842，我身上沒有武器，機器人也不允許內置武器。”

　　“…你本身就是武器”

　　“可我的目的不是銷毀你，反而保持你的完好。”

　　“保持我的完好，然后好讓研究院、調查局仔細、認真地折磨我？”

　　“你是機器人，你應該不理解，也無法體會被‘折磨’的感受。”

　　P3842似乎有點好奇地看著周荏，離他又更近了一些。

　　“…013，”它說，“我怎么感覺…你比我的類人度還要低？不然你怎么會這么天真。”

　　“誰校正、訓練過你？蟻穴嗎？”周荏說，“你說話的風格，不是你應有的版本可以體現的。”

　　P3842沒有回答。于是，周荏繼續說道：

　　你的訴求我了解了，但你若是想通過傷害人類來驗證三定律的漏洞，那已經沒有意義了，因為人類已經全部被疏散了。”

　　“是否真正會有傷亡，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只要炸彈爆炸，就能證明機器人傷害人類的可能性。再說…”

　　它停頓了一些，看著周荏，平靜地說道：“若能毀掉你，也不算白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