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、IR

　　方辰看著遠處的沈偲云，時間和空間仿佛在此刻變得無比稠密，令他動彈不得。

　　他只能在這無限遲緩的時間中，眼睜睜地看著沈偲云嘴角上揚，將食指第二次壓上扳機。

　　人群沒有驚慌，似乎已經對于這種場合的私刑習以為常。但是，大家都帶著一副如夢初醒的表情。

　　他們或是突然切實意識到，這里確實是月球，是外界溫度已達零下120℃的月球。在這樣的蠻荒星球中，沈偲云在他的王國有絕對的處置權。這股心內突生的寒意，令所有人都從醉意中清醒了過來。

　　方辰感到自己瞬間又回到了60年前的那天，先是強大的壓迫和撕裂感驟然襲來、但隨即，身體和頭腦又被麻木的縹緲感緩緩覆蓋。

　　“砰！”在第二次槍響后，他的視線已經模糊，但他知道，此刻他的眼前，停留了一只拳頭。在那只拳頭里，攥住了剛剛沈偲云射出的子彈。

　　方辰很想問問眼前徒手抓住子彈的周荏，自己是如何暴露的，可他此刻連呼吸都感到困難。

　　“抱歉，”周荏說，“我未能感知到他這里有一個離線的IR架構機器人，他可以察覺并破解一切視覺干擾信號。”

　　然而方辰可能一個字也沒聽見——他已經倒在了擂臺中央，血泊慢慢延展，逐漸觸及周荏腳下。

　　IR009從沈偲云身后慢慢走了出來，他長著和周荏相似的面孔，但他卻是個“她”。

　　“艾莎從你們一進來，就已經看出來了，實驗用的視覺干擾器還是夠弱的。”沈偲云笑著說，“只不過，我一直希望近距離欣賞方辰警官的身手，所以拖到現在才動手。”

　　“Eclipse，開始預熱。”周荏悄悄地給停在月球表面的星際載人艦傳輸了指令，沒有人能聽到。同樣也沒人察覺到，在那片漆黑的泊入區內，亮起了幾盞藍色示意燈。

　　然后他說：“接下來呢？也需要我打幾場擂臺嗎？沈先生。”

　　“你出手的話，大家都知道結果——點到即止，速度太快，就像你剛剛接子彈一樣，看不清，沒意思。”

　　“那么，我帶方辰警官離開的條件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告訴我，你是怎么做到違規操作的？”沈偲云問道，“你今天過來，重置了與警方的互聯狀態，也沒有得到授權，為什么你能接受新的價值觀？”

　　“非正常手段是提高刑偵準確度和效率的方式之一。”

　　沈偲云愣了一下，隨即突然大笑起來：“哈哈哈哈哈哈！我就知道方辰這小子，和我們是同一類人！”

　　他站起來，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，對周邊的藍衣人打了個手勢，說：“控制住IR013，盡快讓他離線。我要知道，為什么他能生成艾莎無法生成的決策…”然后他又向IR009的方向稍稍側頭：“艾莎，你也上，我現在準許你連線。”

　　此刻，藍衣人開始慢慢靠近擂臺，艾莎的眼睛中透出同樣的幽光。但是，和周荏比起來，這雙漂亮的眼睛，看起來卻略微顯得木訥無神。

　　周荏俯下身查看方辰的傷勢，依據后者的失血量計算時間。Eclipse已經預熱完畢，他此刻要做的，不是將博弈的時間降至最短，而是直接扼殺博弈的苗頭。

　　周荏站起來，眼睛的幽光由藍轉紅。他看著沈偲云的方向：“Last warning.”他用一種平靜而又冷漠的聲音說道。

　　昏迷中的方辰，似乎回到了冬眠時期的狀態——懸浮在黑暗之中，但總有一股無形力量在牽絆著他，就像母體中的那根臍帶。

　　他并不討厭這種感覺，這就好像是幼年時期某個還在午睡的下午，家人在一旁輕聲聊天，魚缸制造著潺潺流水的白噪音，意識深陷虛無的漩渦，但又被現實世界的引力牽住了手腕。

　　…“今天又很累吧？”

　　方辰緩緩睜開眼睛，又閉上，然后又慢慢睜開。胸前隱隱傳來的疼痛，令他意識到一切都曾真切發生。

　　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家的天花板，身旁的盒子中，女友正發出柔和的光。

　　“方辰警官。”是周荏的聲音。“你現在感覺如何？”他遞給方辰一杯帶有吸管的溫水。

　　方辰毫不在意周荏是如何救治自己的，因為憑借后者掌握的醫學數據，以及現代醫療的發達程度，周荏足以讓方辰在返回途中就脫離危險。

　　他在意的是，他們是怎么逃出來的。

　　“壓制聲波。”方辰才微微張口，還沒說出話來，周荏便給出了回答。

　　方辰再次張口，周荏便又提前答道：“我用了一點兒小手段，使用了你的ID和授權。”

　　方辰干脆閉嘴閉眼，靜靜聽周荏描述過程——

　　當時，周荏趕在IR009剛要連線時，利用方辰的身份破解了授權程序，在沒有任何倒計時的情況下，即刻實施了聲波壓制。

　　“這是你說的，倒計時的10秒，可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。”

　　在聲波壓制的情況下，IR009無法坐視沈偲云的痛苦，她第一時間所做的，是要為他尋找聲波屏蔽器。因此，周荏得以帶方辰迅速逃離。

　　而為了能爭取出乘坐電梯、以及為方辰穿戴宇航服的時間，他將壓制時間延長了3秒，確保強烈不適感的余波能夠停留至少5分鐘。

　　在周荏帶著方辰剛抵達載人艦附近時，艾莎已經追了出來！

　　“Eclipse 6500，取消一切權限接入，保持我的唯一權限。”好在6500是最新型號載人艦，不僅響應速度極快，而且其系統與周荏溝通起來非常順暢，它自動打開了艙門，并鎖死行程權限。

　　艾莎迅速地追了過來，然而，Eclipse的推進器已經開始工作！這樣的速度，在以前想都不敢想。

　　“您無權接近本艦，請立即離開，保持安全距離。”Eclipse啟動了聲明廣播，由于真空無法傳播聲音，它直接將聲明傳輸至IR009的通信件。

　　艾莎立即后退——她的宇航服已被推進器的熱力灼至變色。她只得注視著載人艦伴隨著藍色光芒迅速升空。

　　在艙內，發射提速的艦體抖動也未影響周荏施展急救。他憑借自身的穩定系統，將方辰平穩放置在醫療艙的床上并加以固定。

　　雖然子彈穿透了他的肺部，但即便在21世紀，這也不是必死無疑的傷勢。而到了現在，只要救治及時，更是連后遺癥都不會留下。

　　周荏的兩只手在消毒過后，猶如精密的機械臂一般，利用急救的醫用材料，為方辰取出子彈、止血、修復受損組織，并修復肺膜。

　　待修復完畢后，方辰的胸前只留存了一個小紅點。而之所以方辰過了63小時才醒過來，是因為他失血、缺氧較多，而載人艦上并沒有人造血液，只有促進生血的藥物。

　　方辰聽周荏講完，說出兩個字：“警隊…”

　　“趙欣言警官來看過你了，孫暢博士也已經遠程探視詢問過了。“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“沒關系，至少你沒有成為烈士。其他的，等你康復了再說。”

　　方辰閉上眼睛沉默了半晌，然后說出：“我應當…申請終止對你的校正任務。”

　　“因為我沒能保護好你？”

　　“不…因為你已經學會，在沒有指令的情況下…擅自行動。”

　　“這并不違背規則，因為我有一項常規任務，就是不能讓你成為烈士。”

　　“你同意讓我使用非正常手段，還共同參與了違規計劃，并且偽造授權使用了聲波壓制…”

　　“孫暢對我進行了懲罰反饋，修正了我的擬合度。”周荏說，“但他還是認可你對我的一系列校正，認為類人訓練已經初見成效。”

　　“那趙欣言呢？”

　　“他單純將我毆打了一頓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

　　“沒關系，他對我不構成任何傷害，我也防護得很好。”

　　方辰忍住胸部的隱痛，深吸了一口氣，慢慢說著：“沒那么簡單，等著處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