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濤陣陣,逐漸恢復平息。
破破爛爛的萬里江山圖,猶如一面凄涼的大旗在空中搖曳,然后慢慢變得灰暗,直至墜沒于水域之間。
腥濕的風卷過那座塌陷的高山,讓搬山宗諸多修士皆是垂下了雙掌,撤去了對大陣的掌控,神情敬畏的盯著天上那襲墨衫身影。
黃文法身上的禁錮倏然松去,跌跌撞撞落回了地面,被趕來的閻崇嶂一把扶住。
師徒兩人同樣看向沈儀,呼吸愈發急促。
自家宗門失去了一座寶山,可這道獨自攔于天際前方的身影,雖算不得偉岸,卻比任何高山都要難以撼動。
“這就是沈儀?”
紫陽太子遠眺而去,沉吟了許久,眸光漸漸復雜起來。
紫髯白龍一族不喜殺伐,他雖強勢,但也是同樣的性格,按理來說,似沈儀這般兇戾的人物,會讓他下意識生出嫌惡。
但對方替搬山宗出頭,占了道理,再加上這般干脆利落的殺伐手段,讓紫陽太子心中不免掀起些許驚訝。
多年未出,南洪竟然多了這樣一尊狠人,也不知是不是好事。
不過直至此刻,他總算是能理解這幾位老友先前為何會是那般反應了。
“如今祖碑已出,你們怎么想?”
收斂心神,紫陽太子轉身朝葉鷲等人看去。
那高聳如云的石碑,其上布滿的猩紅紋路,每一塊都代表著無量道皇宗的某個修士,如此漫長歲月的累積下來,這塊仙碑,早已是不輸龍窟的存在。
哪怕降臨至西洪的只是虛影,也絕非天境修士能獨力抵抗的東西。
如今石連昌已經隕落,雙方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場面,絕無半點調解的可能,是時候該做出抉擇了。
“我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機會。”
葉鷲緩緩提起了流光長劍,姬靜熙和齊彥生并未答話,只是悄然踏出的步伐,已經證明了其內心的想法。
見狀,紫陽太子的神情終于凝重了起來。
這姓沈的年輕人,不止是修為高深,手段詭譎,竟是還如此深得人心,即便在清楚對方是無量道皇宗的情況下,拼得整個宗門毀于一旦,這些老友也是毫無猶豫。
念及此處,他嘆了口氣:“我來解決,條件照舊。”
只要能暫時安穩住局面,就算拼著被父王責罵,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,今天的事情,他抗了。
當然,在解決此事以后,他定然要好好找這位年輕人聊一聊。
此子天賦卓絕,遠超當初的玄慶不知多少倍,這么好的仙苗,應該擁有一個更安靜的成長環境,而不是被這些雜事所叨擾,更不應該站在仙人的對立面上,重蹈覆轍。
然而讓紫陽太子感到詫異的是,面對自己的善意,齊彥生卻是苦笑了一聲:“多謝好意,只是我們可做不了主。”
“你們…”
紫陽太子被嗆了一口,沒好氣道:“別蹬鼻子上臉啊。”
祖碑已出,哪怕是以自己天境圓滿的實力,想要解決起來也是頗為棘手,說不定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,雖是老友,但也不能空手套白狼吧!
“幫忙。”紫嫻扯了扯兄長的衣袖,罕見的露出一絲哀求。
在石連昌隕落以后,這事態已經升級到了一種極為恐怖的程度。
沈儀太狠,狠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。
但對方明顯狀態不太正常,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決定,難免有些不理智。
事到如今,想要替其兜底,也只有身旁的兄長才能辦到了。
紫陽太子沉默了片刻,無奈甩掉紫嫻的手掌,取出一扇銀面,輕輕扣在了臉上,剎那間,整個人身上的氣息便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衣衫翻卷間,連帶著體型和肌膚也是變作了高壯和粗糙的模樣。
“下不為例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,雙眸微瞇,朝著那座祖碑看去。
妖力于體內滾蕩,雙臂間逐漸有青筋炸起,五指緩緩舒展,做出托舉之狀。
剎那間,那座龐大高聳的祖碑,便是從云端轟然落下,直直的朝著沈儀鎮壓而去!
雄渾的氣勢震的天地動蕩,云霧潰散,就連無垠的碧濤都是再次響起轟鳴,掀起了萬丈巨浪。
與此同時,紫陽太子在幾人緊張的注視下,猛地朝前方踏出一步,身形化作流光躥起,朝著那祖碑的下方暴掠而出!
“請!祖碑降世!”
司徒福海舒展了雙臂,面目猙獰的發出咆哮,整座道皇宮都是劇烈搖晃起來。
他死死盯著下方的墨衫青年,自己在西洪丟了這么大的人,更是眼睜睜看著同門身隕,他現在恨不得生噬其骨肉。
現在,便要讓這群凡夫俗子見識一下,何謂真正的仙寶!
“給本座死!”
伴隨著司徒福海的咆哮聲,似雷神震怒,天地間只剩下如洪鐘大呂般的轟鳴。
轟——
漫天云海成圓形朝著四周急速擴散而起,洶涌的氣浪似乎要掀翻整座西洪,乃至于讓龍宮動蕩。
但是,它并沒能徹底落下去。
遮天蔽日的仙碑之下,多出一只白皙的手掌,修長五指安靜的拖著這座大碑。
墨衫涌動,發出獵獵之音。
沈儀仍舊淡然的注視著遠方的司徒福海,眼中灰意甚濃,單手托負著這座仙碑,身形沒有絲毫動搖。
兩條金色蒼龍虛影盤踞于他的手腕間,然后朝著墨衫上奔走而去,仿佛兩條真龍游動護體,待其停滯時,又好似世間最精美的刺繡,活靈活現,鱗爪分明。
它們攜著睥睨人間的霸道,朝著這片水陸俯瞰而來。
這式來自于萬妖東殿孕育而出的神通,如今終于是顯露出了真容。
蒼龍元靈體!
以太古龍魂,覆映神軀,妖邪難侵!
像是感應到了什么,沈儀側眸朝著遠處看去,那雙灰色眼眸中不帶任何情緒波動。
紫陽太子還保持著托舉之狀,神情木然,略帶尷尬的握了握手掌,然后放下雙臂,拍了拍衣衫,借此掩飾心中的震撼。
要知道,這可是仙碑。
能跟仙字沾邊的東西,哪有簡單之物。
為了避免意外,連他都運起了全力,結果這年輕人倒好,面對這般情況都舍不得丟了那柄刀,僅用一只手便接下了這座祖碑。
以天境中期的修為,硬生生發揮出了堪比天境圓滿的實力!
葉鷲等人也是呆滯的屏住了呼吸。
眼前一幕帶給他們的震撼,甚至超過了沈儀先前斬殺石連昌的事情。
以凡軀硬撼仙寶,盡管只是仙寶虛影,也是超出了常人理解的范疇。
“你…”
司徒福海雙臂微顫,難以置信的盯著祖碑,目光下落,看向那道單薄的身影,瞳孔緩緩緊縮。
只有無量道皇宗的人,才知道這座仙碑究竟有多可怖。
也更能明白,那襲墨衫籠罩下的身軀里,蘊藏著何等浩瀚的力量。
“怪不得,怪不得。”
他攥緊手掌,跌跌撞撞退后兩步,喃喃道:“難怪你敢如此放肆。”
天境圓滿的實力,在幾位頂尖強者不出,仙人不顧的情況下,已經足矣在洪澤橫著走,更何況對方還如此的年輕,身份還這般的神秘。
“石連昌,你死的不冤吶!”
司徒福海突然狂笑起來,花白發絲散落披肩,蒼老面容上涌現猙獰。
以同門的命,換一位有仇怨的絕世天驕性命,不虧,不虧!
“先前并非祖碑的真正用法。”紫陽太子眸光閃爍的朝著沈儀看去,他現在是愈發珍惜起這個年輕人,若非仙人的緣故,對方甚至有帶領某個勢力走向洪澤之外的潛力。
“這是一座可以隨身攜帶的龍窟。”
像是在驗證紫陽的話語,司徒福海突然朝著那座祖碑虛影五體投地的跪下,連磕數個響頭:“請祖碑庇佑弟子,彰顯仙威,震懾妖邪!”
分明是天境后期的修士,竟是在道宮當中,硬生生把額頭磕出了血。
而那座祖碑,也是順勢給出了回應。
只見上方密密麻麻的猩紅紋路好似活了過來,猶如爬蟲一般,朝著上方蠕動,數不清的無量道皇宮圖紋,逐漸分散開來,一直匯聚到了某幅道宮圖中。
從上往下數,那是第二十七幅圖。
代表著這道宮的主人,在整個漫長歲月中,于無量道皇宗內排在了第二十七位。
司徒福海的臉色迅速變得紅潤起來,萬里江山圖再次映照了這片水陸,其中人影幢幢,體型開始變得扭曲而巨大起來,好似化作了妖仙神兵般的存在,陣陣嘶吼聲響徹四周。
伴隨著變化,他身上的氣息如竹節攀升般節節暴漲!
僅僅幾個呼吸間,便是達到了讓紫陽太子都略微蹙眉的地步,不愧是仙碑,這還只是虛影,再加上無量道皇宗底蘊不算豐厚,若是再讓他們成長些時日,恐怕能借此仙寶,硬生生讓天境修士踏足道境層次!
“若是我也出手,能敗他,卻殺不了。”
紫陽太子朝著沈儀看去:“你打算如何收尾?”
沈儀隨手一拋,將那座祖碑轟然朝著水域間砸去,再次掀起驚濤駭浪。
但仙寶虛影,又哪里是靠著蠻力能夠毀去的,即便可以,也不是天境修士能夠做到的。
“那祖碑,還在加持著他。”葉鷲眼看著祖碑穩穩落于水面,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起來,別看司徒福海的實力好像停止了上漲,但是只要祖碑還在,對方的氣息便猶如滔滔江河,連綿不絕。
這也是為何紫陽太子殺不得對方的原因。
“有何方式可以毀去它?”
面對葉鷲的疑惑,齊彥生瞪大了眼睛,自己要是能回答這個問題,南洪七子還至于偏居一隅?
姬靜熙緊緊盯著沈儀,她發現對方好像不是想要毀去這座仙碑。
果不其然。
下一刻,沈儀便是無視了司徒福海的變化,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仙碑最上方的十幅圖。
與別的道宮圖不同,這十幅圖的旁邊皆是有蠅文小篆,做了注釋。
而在最后那張圖旁邊,則是八個小字。
“另辟蹊徑,獨樹一幟。”
圖案有些眼熟,乃是偌大的道宮當中,立著九尊偉岸的仙妖,張牙舞爪間盡顯威勢。
司徒福海還在癲狂的磕頭,希望能獲得更多的仙寶恩賞。
沈儀垂手而立,靜靜注視著仙碑。
下一刻,在眾目睽睽之下,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,回蕩在了所有人的耳畔。
“我也要。”
不像是懇請,更像是命令。
這般態度肯定算不上恭敬,但下一刻,那匯聚于司徒福海道宮圖中的猩紅血線,竟是再次蠕動起來,朝著更上方的九妖道宮圖中攀爬而去。
“呃。”
司徒福海好似感應到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,怔怔抬頭,隨即便是看見了那張圖。
這是仙碑上最詭異的一副圖,憑空出現,哪怕追尋了十七座分宗,也找不到這幅圖的主人是誰。
而現在,他好像終于找到了。
念及此處,司徒福海喘著粗氣,目光無神的看向了遠方的那一襲墨衫,紅潤的臉色逐漸變得慘白。
在他的視線當中,一幅猩紅的萬里江山圖逐漸舒展開來。
沈儀身軀緩緩升騰,落于道宮寶座之間。
他雙掌輕輕搭在扶手上。
身旁是高大的陰影涌動,隨著它們緩步踏出,山君,長蛟,白鹿,一張張兇煞的臉龐逐漸清晰起來。
在這九妖的陪伴下,墨色衣袂緩緩揚起。
白皙俊秀的年輕人,宛如一尊妖中君主,淡然的靠在了那寶座之上。
剎那間,猩紅的妖氣從萬里江山圖間席卷而出,將整片天幕都映成了血紅色,比晚霞更為鮮艷逼人。
在他腳下長階之外,瀕死的司徒君瑞好似卑賤的蛆蟲,滿臉驚悚的在柱子上掙扎不定,哪怕扯破了嗓子,聲音也是猶如蚊蚋:“兄長…救我…他是妖皇…”
無量妖皇宮,終于是在世人面前露出真容。
而隨著仙碑的加持,這座妖皇宮愈發雄偉,佇立于天際,好似血汪汪的仙城,鬼哭狼嚎不止,讓人毛骨悚然。
沈儀略微垂眸,目光落在了司徒福海的身上。
他稍稍探出了右掌,隨即從容不迫的落下,像是在對這尊天境后期的宗主做出宣判。
“斬。”
話音落定。
血紅一片的萬里江山圖中,倏然竄出了無數道恐怖的獸影,重新匯聚成了漫天血云,然后一擁而下,將下方那座道皇宮吞沒了進去。
場間再無人聲,只剩下兇妖們的咆哮,仿佛最原始的野獸巡獵,在撕扯著世間最肥美的鮮肉。
直到萬物寂靜。
一道尖銳的哀嚎貫穿了所有人的耳膜,那是最絕望的泣聲,亦是充滿困惑不解的哀求!
“同門相殘!為何啊!”
“為何啊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