猛然轉頭,二鍋頭看向了紅葡萄酒小姐臉上的笑容,心間已是大驚:“勝負手不在這里,又在哪里?”
“鐵觀音小姐不是已經把所有事情都說好了?她,到底還有什么事情隱瞞了我們?”
紅葡萄酒小姐迎著他仿佛有些著急的模樣,卻只微微瞇起了眼睛,低聲道:“鐵觀音雖然被困在老陰山,卻一直看著這個世界,她是對這個世界最理解,也最有想法的人。”
“我在老陰山時,便與她對了話,包括她去了上京之后,也在本命靈廟聯系,許是覺得我還算機靈,她跟我說了很多這個世界的事情。”
“包括,該如何真正的與十姓斗這場法!”
“那是…”
紅葡萄酒小姐眉心微沉,低聲道:“以下犯上,舉世殺劫!”
二鍋頭僅是聽著這八個字,便不由得心里一驚,看向了正以一己之力,扛住了李家老井呼名一道法的胡麻。
胡麻已是被李家主事,奪去了九柱道行,但卻仍然在冷目相對,僅剩的一柱香仍在,但這一柱香,卻有著難以想象的堅定,任由老井呼名,卻仍是不動不搖。
李家的法,確實厲害。
當初國師讓自己修煉九柱道行,便是因為,這九柱道行,便是國師認知的極限了。
而李家能夠一聲呼走自己九柱香,便代表著,這一道法,確實強過了國師。
但于此時,胡麻還有一柱香在,甚至連這一柱香真正的本事,都沒有發揮出來,可是他動作卻是停下了。
因為他余光已經看到,在那一片血污池中,燒刀子身上的血氣,已然達到了一定的程度,分明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,去與惡人倀聯手,將那神賜王給解決掉。
或許解決的過程沒有那么容易,但起碼要去做了才行。
“胡家大先生…”
而于此時,那位李家主事的全副注意力,也都在胡麻身上,正沉聲大喝:“還不收手?”
“我李家這道法,養了二十年,本不是用來對付你這個小輩的啊…”
竟是可以從他的喝聲里,聽出一種痛心疾首的感覺。
李家這道法養了二十年,當然不是為了用在胡麻身上,甚至說,他們不打算用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。
老井呼名這道法,重點在于威懾,而不是真正的向了誰出手,它最強之處,便在于一直積累,因此噴薄而出之時,誰也不敢小覷它的威力。
其實如今已經算是用過一次,哪怕真的再封起來,威力也大不如前,威懾力也遠遠的降低了。
但有總比沒有好,他還是想著讓胡麻認了這輸,然后再以秤砣封井。
可面對著他面帶苦意的警告,胡麻卻是根本理也不理了,他的目光也已經向了紅葡萄酒小姐看去,心里已然明白,紅葡萄酒小姐想做的,跟她一開始說的并不一樣。
“鐵觀音說過,她們的路,都走錯了。”
而于此時,紅葡萄酒小姐也坦然的看向了胡麻,低低說著:“包括國師,他學轉生者學的太像,所以也走錯了。”
“但惟有你,還有希望走成對的,所以,借著這轉生者拿下的第一景,我們送你一份大禮!”
“接穩了吧!”
說著話時,她便已忽然冷若冰霜,十指如蓮花一般綻放,慢慢捏起了一個法訣來。
而后,抬眼看向了血污池之中,輕聲喚道:“燒刀子。”
“要開始了!”
“唰!”
幾乎在紅葡萄酒小姐喚出了燒刀子之名時,這位年青人便已猛得睜開了眼睛,他的眼睛里,也有一正一反,兩枝銀針,隨著紅葡萄酒小姐的施法,驟地熔化。
他幾乎是霎那間,便想起了自己是誰,也明白了前后原委,以及自己身在何處。
那來自彼此歷史之中的影子,從他身上退去,但血污池加持到了他身上的滾滾血氣,卻還存在,隨著那道影子消失,這無盡血氣,便一下子落在了空處,仿佛無根之木。
又如滔天巨浪,正懸浮于海上。
胡麻的聲音,在這一刻,幾乎變得嘶啞:“你們…”
紅葡萄酒小姐向了胡麻看來,笑道:“你其實早就知道,只有這樣,才有可能贏了與十姓的斗法,對不對?”
“別想著把一切都背在自己身上,別說十柱香,一百柱你也背不動。”
“也別想著真個斗敗了十姓,便可以更天換地。”
“要起新天,是得讓這個世界流血的…”
胡麻聽著,早先的滿心壓抑,竟于此時涌蕩,熱血滾滾,卻最終化作一聲嘆惜,抬頭看向了人間。
陰府人間,輕重有別,時間便也不同,血污池本在陰府最深處,時間緩慢,于此一場斗法之間,陽間便已六七日時間呼呼而過。
猛虎關前,三路盟軍連日惡戰,也已處境極為艱難。
白天時,渠州術士,刑魂一門各路能人與世族豪強,私兵猛將守關,三路盟軍派兵打來,這邊自然也有人接住,雙方一守一攻,你來我往,斗法廝殺,極盡能事,讓人眼花繚亂。
刑魂一門里,招來了不死猛將,身上被戳了三個透明窟窿,還能起身再殺兩人。
三軍盟中,便有火云將軍,一身紅披風向前卷去,烈焰熊熊,便將其燒作了灰碳。
猛虎關內,有人身邊養著鬼將,與人打殺起來,壓得對方抬不起頭。
猛虎關外,自然有人請來塘神坐鎮,蕩邪驅穢,斬鬼殺妖。
這邊出來個呼名異人,但凡對著來者叫出姓名,那不管本事多大,身子骨多硬,都會一夜之間,悄無聲息死去,變成了冰冷的尸體。
那邊就有人拿出了一盞黑燈,趁了對方喚名之時,向他照上一照,那呼名者便舌頭上生出了惡瘡,明明張了嘴,卻只喚出了自己的名字。
你下咒,我下蠱。
伱有尸山惡鬼,我有山神精魅。
雙方都是各路能人顯出了神通,竟是連斗了幾日,都沒能分出明顯的高下來。
說到底,猛虎關內乃是刑魂一門的各路能人,一身本領精湛,高明,而三路盟軍這里,則是各路轉生者以及不食牛弟子,各門皆有,術法絕活無窮,倒是斗了個旗鼓相當。
只是最讓三路盟軍難受的,便是猛虎關內的浮屠大軍。
一到了夜里,便會從猛虎關內殺出,血氣滔天,著實讓人難以抵擋。
頭一天,是保糧軍與陰將軍拼死抵住,熬了一夜。
第二天則是有能人前來獻策,分發青符,貼在軍營之上,使得浮屠軍沒能找著人。
第三天時,血浮屠未曾出關,似乎去了別的地方。
第四天時,血浮屠殺氣更盛,黑壓壓一片殺出了關來,看著那氣勢,似乎要將三軍聯盟一口氣便屠個干凈,虧得有人運來百十車稻草,布迷魂大陣,讓浮屠軍割了一夜的草。
一夜一夜,便是如此熬了過去,雖然勉勉強強撐了下來,但也處境艱難,苦不堪言。
畢竟,三軍聯盟這邊,哪怕能人再多,法子再妙,但刑魂一門里的能人也不是吃素的,這邊不管使出了任何法門,都會在第二天被他們看破,并作出相應布置。
有些可以躲過避過血浮屠的法門,也只能使一次,而一天天熬過去,每個人的腦子,其實都已經挖空了…
而想要反攻血浮屠的話,對方血氣,破一切法,竟是束手無策。
“虧我們三方約好,誰能拿下這神賜王,誰便是三軍盟主,也好借機合作一處,會一會這天下英雄,如今,咱們倒是都成了擺設?”
保糧軍帳之中,楊弓也已沒了剛出明州時的義氣風發,苦笑道:“這一仗一仗打的,全靠了各路能人過來,幫著我們躲上一夜算一夜,拿下一陣算一陣。”
“我們裝模作樣,高高在上,發號施令,但其實能做什么?”
“無非也只是敲敲邊鼓,催催糧草罷了。”
“便只是催催糧草,穩住軍心,也不好辦了。”
說話的乃是原紅燈娘娘會的徐香主,如今的保糧軍總領糧草大總管,他苦笑著:“咱們出明州來,先打湖州,再打猛虎關。”
“因為在湖州,本也沒收到多少糧,一應吃喝嚼用,還是明州時帶出來的,這一路上消耗,再加上于猛虎關前止步,已是不剩了多少底子了…”
“再加上,自明州調來的糧,沿途之上又有流匪爭搶,到了這里十不存一。”
“再這般對峙下去,怕是都要餓肚子了。”
楊弓等人聞言,皆是一驚:“居然有流匪搶糧?”
如今大軍便在猛虎關前,日夜苦戰,若是短了糧草,簡直不敢想象。
“四處都是。”
徐總管低聲嘆著:“如今還只春末,撐到秋天收糧早得很,四下里多少亂民呢?你道之前那神賜王為何這般好心,一路放關,直讓我們打到猛虎關來,讓出了半個渠州之地?”
“恰是因為,這關外,亂啊!”
“咱們被擋在了猛虎關前,身前便是神賜王血浮屠,身后則是八州二十縣的流匪亂民,糧草運了過來,處處皆有哄搶。”
“如今,倒是虧了不食牛弟子四下奔走,卻也將咱們保糧軍的名聲打了出去。”
“如今這猛虎關外八府二十縣,不少世族豪強愿意拿糧出來,只是他們也深受流匪奪糧之苦,提出了條件,要保糧軍先替他們解決了那些流民。”“…”
徐文生總管聽了大喜:“這可是好事,不光是糧,要成大事,本來便需有他們扶持。”
“你看這各地起來的龍蛇草莽,哪個身后不是站著許多貴人呢?”
“以前咱們名聲不好,那些世族多是把咱們當成了出來搶糧的泥腿子,這一次倒正是借著這個機會,把這好名聲打出來。”
糧草是大事,念及此處,楊弓等人便要去剿匪,反正鐵檻軍與白甲軍本身在這猛虎關前,便用處不大,干脆各調了千人精銳,轉頭過來,不一日間,便已到了一方山谷之間。
早已與八府二十縣的世族人家說定,只要除了匪患,便可以立時籌集糧草。
但這手里的刀兵,卻在看到了那些流匪之時,忽然砍不下去了。
“你們跟我說,這是流匪?”
楊弓緩緩放下了手里的刀,難以置信,向了身邊諸人看了過去。
他確實沒有看見土匪,只是看見了那滿山之中,或依或靠,衣衫襤褸,滿身枯草的百姓。
看到了他們畏縮的眼神,看到了有面帶菜色的婦人與草稈一樣的女娃,明明滿面恐懼,卻還是挪動了腳步,擋住了她們身后那鍋能照出人來的稀粥。
這不是流匪,只是吃不上飯的人。
楊弓懂,他曾經也是。
但在四下一片沉默之中,卻忽聽得有人笑了笑,緩步走了出來,目光淡淡一掃,指著這些人道:“是,他們便是流匪。”
“便是這些人,搶了我們的軍糧,便是這些人,被八府二十縣的人視作流匪惡徒。”
“想要糧草,便要殺了他們。”
楊弓這一瞬間,眼睛都有些紅了,揮起了手里的刀,卻是指向了他:“你是什么人?敢說這話?”
“你可以稱我為綠蟻酒。”
來人笑道:“此前我也曾為你保糧軍獻計,躲了血浮屠一場殺劫,只是我讓你們躲一晚上容易,但想真個對付血浮屠,你便需要面對這個問題。”
“天下的糧食,就是不夠吃。”
他慢慢抬頭,看著楊弓道:“不說別處,便是這猛虎關外,八府二十縣,注定吃不上飯的,起碼也有百萬,而注定要在秋收之前便餓死了的,也起碼要在這些人里占上三成。”
“你覺得,他們又是什么人?”
他一邊說著,一邊掃向了那些衣衫襤褸,目光驚恐的人,聲音忽地低了:“這樣的人,在猛虎關內有,猛虎關外也有,滿天下都有。”
“在那些一心要奪這天下的人眼中,他們便有一個特別的名字…”
“冗余!”
說到這里,他頓了頓,道:“因為這天下份量愈輕,糧食注定不夠吃,所以他們便只能餓死。”
“而在餓死之前,他們又什么都敢做,搶軍糧,沖府衙,便如蝗蟲蒼蠅,不在各方謀算取勢之內,只會毀了諸位草頭王爭雄天下的大計,他們已經不在這天地人間計劃之外。”
“所以,他們是冗余。”
“無論猛虎關內還是關外,若想穩定局勢,便先要清了這冗余。”
“猛虎關內,有人在做這些事,替那些世族貴人,解決了后患,所以神賜王雖然兇殘,卻極受擁護,一聽他要守猛虎關,各路私兵士族皆來了。”
他慢慢收回了目光,落到了楊弓的臉上:“那么,在猛虎關外,誰來做這件事呢?”
“還是,只這么等著,等那位胡家的后人,跑進陰府里面去,以一己之力,替你們滅了那猛虎關內的三萬血浮屠?”
楊弓一時啞然,舉著刀的手,也變得有些顫抖了起來。
他向了那群流匪看去,只看到了一個個空洞的目光,只覺天地之間,一片慘黃,盡皆映入了自己眼底。
莫名其妙的,他忽然想到了當初在明州打餓鬼時,那時他是個英雄,熱血騰騰,便是拼上這條命也值得,但他卻在斬殺那位天命將軍時,第一次心里生了古怪。
那天命將軍說,羨慕自己。
自己那一刀,斬了他的腦袋,但他眼中,沒有恨意,居然只覺得輕松。
四下里無人說話,只有人偷偷看了一眼那個獻策的謀士,眼中露出了狐疑之色。
但軍師鐵嘴子認出了他的身份,卻只是緩緩搖了下頭。
良久,良久,楊弓忽然下了馬,大步向前,走到了那群流匪之中,看到了他們煮粥的鍋。
然后抬頭,看向了這禍邊,無數個皮包骨頭,等著分粥的人。
他慢慢的開口,聲音嘶啞:“所以,這天底下的糧食,是真的不夠吃嗎?”
無人回答他的話,都只覺真相太殘忍。
可卻也在這時,有人輕輕的嘆了一聲,道:“不,是夠吃的。”
“嘩啦!”
無數人同時轉頭看去,便見來的是一男一女,身上皆著些許神秘的氣質,旁邊眾人認得,這兩人也是最近在軍中幫了大忙的能人。
一位讓別人喚他作老高粱,一位讓人喚她作玉冰燒,她們本就神出鬼沒,但如今緩步走來,卻能夠看得出,這兩人都早已在等著這一幕出現了。
說話的是老高粱,他聲音低低道:“我最近已經在這關內關外,探查過一遍。”
“糧食,是夠吃的。”
“只是,都在八府二十縣的世族豪強的糧倉里,所以,他們非但餓不著,甚至還可以資軍。”
“這些人也不一定非得是冗余,若是可以打開那些人的糧倉,攤糧分食,那,可以熬到秋收,不會餓死那么多人。”
軍師鐵嘴子驟然聽得此言,忽然臉色大變,嘴唇輕顫,已是明白了什么。
“何止猛虎關內外,西山道上?”
老高粱身邊的女子淡淡道:“滿天下都是如此。”
“天下份量確實在減輕,糧食也少,但起碼還夠人吃上一頓飽的,換這一個新天,只是要看你們,誰敢第一個去取糧!”
她們的話太大了,壓得眾人都不知道說什么好,而在眾人目光之中的楊弓,也沉默良久,忽然起身,騎馬回營,他整整半天,都未出現。
只在見著日頭偏西,大半天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之后,他忽然請了鐵檻王周大同入帳去,只見他雙眼血紅,半日不見,如變了一個人。
案前有酒,他也已經喝得醉熏熏的。
見了周大同,忽然笑道:“兄弟,入關之后,還是你來做這盟主吧!”
“是胡兄弟幫我改了命,居然可以做皇帝,我也真開始了做這個夢,以為自己就老老實實在大帳里呆著,等著這個皇帝位子砸到我頭上來就行了。”
“但現在看來,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啊。”
“胡兄弟曾經傳我天書,所以道理我懂,他不是大方到皇帝位子隨便送給人坐,只是必須有人坐。”
“他選我是因為我的出身,而如今,我卻先要因為我的出身,而去做另外一件事了…”
他說著,已是起了身,周大同一把想要抓住他,卻已被他掙脫出去。
如今的軍帳之外,已不知有多少人等著,既有保糧軍中的軍師鐵嘴子等人,亦有這黑暗之中,不知多少雙森然明亮的目光。
而楊弓則在這無數目光里,大步走了出來,然后,將胡麻當初給了他的刀,慢慢的捧在了手里。
刀鋒映著周圍的火盆,又映入了他血紅色的眼睛里。
楊弓慢慢的開口:“我出明州時,曾經夸下海口,但有保糧軍在,便不會有人餓死。”
“現在,該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。”
“走吧!”
“帶上你們的刀,今天夜里開始,我們要大開殺戒了…”
陰府之中,李家主事,本是一心在與胡麻論個輸贏,但卻忽然感覺到了什么,猛得抬頭,仿佛有陽間的血光,滲入了九幽地府。
血池涌蕩,九幽震蕩。
他驟然明白了什么,失聲叫道:“你們,你們究竟做了什么?”
胡麻轉頭看向了他,聲音都似顯得有些無力,聲音低低的道:“你還口口聲聲,說要什么斗法…”
“但這場大殺機,又豈是你們李家能擋?”
“十姓齊來,也擋不住!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