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樣子,我們還高估了他呢…”
黑色轎子里,溫惋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,帶著些許笑意:“本以為這位保糧將軍,會不會是我那位堂弟挑出來的皇帝種子,但瞧著那像是山里的泥腿子,又覺得他眼力不至于這么低。”
“如今,那家伙居然扔下了自己身邊的人,獨自跑到這里,這可不是傻到了連一點戒備都沒有了?”
“想來只是一個山匪而已,哪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的?”
旁邊的天命將軍,沉著臉,似乎有些不喜歡這些人口中以輕蔑語氣說“皇帝種子”這幾個字的模樣,頓了頓,才低聲道:“此人已殺了我一位壇主,一位副壇主,幾十個教眾。”
“興許只是趕巧而已。”
轎子里的人淡淡道:“門道里的本事,千奇百怪,但可不見得都是能用在人前的,你手底下那些壇主,確實各有本事,但多半不是正路子,擋不住人的生人的血氣。”
聽她這么說,那位天命將軍,臉色明顯的沉了一下,忽然道:“既找著了,那…”
“…總不會是連紅燈會的一個莊子,你都不讓我闖吧?”
“沒說不讓你闖。”
那轎子里的人道:“便是紅燈會,也不是攔你,只是時機未到而已。”
“既然那人主動送上門了,那去拿來又何妨?”
“我陪你一起去!”
說著陪著去,但在她下令時,旁邊的轎夫,便直接將轎子抬了起來,天命將軍反而只能跟著。
一時間,一頂黑轎,百余黑騎,身前有飛滿了蛾子的燈籠引路,周圍看不見的陰影里,則有嗚嗚咽咽的怨鬼一路隨行,便這么著輕輕蕩蕩,穿過了夜色,徑往青石鎮莊子而來。
“兄弟,你以前是不怕的…”
而在此時的莊子里面,胡麻迎著楊弓擔憂又期待的眼神,也沉吟了半晌,才慢慢給楊弓和自己倒上了酒,慢慢開口:“但你如今卻是怕了,有沒有想過,這是為什么?”
“我…”
楊弓沒讀過什么書,最怕別人的反問,急著要開口,但說了一個字,卻又沉默了下來。
良久,才低聲道:“我以前,是沒有活路啊,不拼命,又能怎樣?”
“其實現在也是一樣的。”
胡麻輕輕嘆了口氣,道:“掙命搶活路,其實有兩種。”
“一種是茍且偷生,反而只要死不到我頭上,那就能活著,活的不一定多好,旁邊只要還有比自己差的,那就滿足了。”
“另外一種,則是奮起而擊,管他什么貴人老爺,香主管事,誰敢惹了自己,那就硬著頭皮上去…而你,之前一直都是后面這種,也是我佩服的。”
“當初的伱,在紅燈會里,便敢跟鄭大香主做對,憑真本事搏前程,誰不佩服你?”
楊弓聽著,若在以前,只會覺得得意洋洋,但如今,倒是有些糾結了。
“我現在…”
胡麻擺了擺手,剛剛一直聽楊弓說,如今卻要他聽自己說了,慢慢道:“以前在紅燈會里時,你除了跟那鄭大香主作對,也有另外一種活法:”
“那便是踩著你兄弟的腦袋往上爬,先不管身邊的人,跑去姓鄭的那里磕個頭,難道還討不得一碗飯吃?”
“再看現在,其實又有多少分別呢?”
低低嘆了一聲,道:“以前你是和一幫活不下去的兄弟一起搏命,如今,你卻是帶了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搏命,那你是準備像以前一樣拔刀相向,還是想扔了自己,自己活著?”
“想來你若是把山里的事情一扔,獨自跑真理教那邊去,對方能容你的。”
“甚至就算你不去真理教,只是不管這山里的事,獨自卷一批財寶,跑到什么地方躲起來,過你的小富貴日子,那也是可以的。”
“只是,這世道會越來越亂,你躲了這里的事,卻躲不了那里的事,你能躲這一會,卻躲不了下一會,而這山里的百姓,更是連這一年的時間,都躲不掉了…”
“大家,都是沒有活路的人了,所以才會跟著你拼命,那你,又打算怎么辦?”
說到了這里,他才輕輕嘆了一聲,端起了酒碗,道:“反倒是這個磕頭的機會,從早先到現在,一直都有的啊…”
楊弓聽了胡麻這一席話,只是定在了那里,他努力的理解著,覺得有些聽懂了,還有一些沒有聽懂,但有些關鍵處,倒是明白了過來:
沒有活路。
但還有磕頭的機會…
與其說是胡麻這番話說動了他,倒還不如說是胡麻此時的目光,讓他想起了剛進紅燈會的那一陣子,他忽然咬了咬牙,像是在跟自己置氣似的,狠狠咬著,然后端起了酒碗:
“我從小沒人教過,所以,我也只知道一種活法…”
“那就記著這種活法。”
胡麻與他碰了一下,將這碗烈酒干了下來,眼睛也微微發紅,認真的看著楊弓,道:“從你過來開始,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會選別的,若你真會選,這會子早就跑了,還來找我說什么?”
“但既然來了,那我也可以給你交個實在的底,你不需要擔憂什么…”
“對方或許厲害,但你身邊的人,卻更厲害,別看他們奇人異寶多,只要你一直記著自己重兄弟的這份情誼,那你身邊的奇人異寶,也不會比那些真理教的人少了…”
“只要你記得,你與別人相比,無甚優勢,但惟獨這個出身,卻是比別人比不上你的…”
“你從一開始紅燈會的紅香小哥,到了如今的保糧將軍,不是靠了什么奇謀妙計,靠了什么聲名威風,只是,因為這些人選擇了信你而已。”
楊弓聽著他的話,心里已是豁地一驚,表情竟顯得有些艱難:“可是,可是岳丈說過,此乃愚夫,最好哄騙…”
“是。”
胡麻看著他,正色回答:“你岳丈說的沒錯,你也需要多信他的,但我如今要告訴你的,卻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東西,那些人,確實是天底下最好哄騙的人…”
“但好哄騙,不代表著他們沒認識,他們最固執,也最有力氣。”
“你要敬他們,也要怕他們…”
“只要你記著了這個話,那么,從這一刻開始,這天底下九成九的人都站在了你這邊,那你以后,還有什么好怕的?”
“喀喇…”
就連楊弓,也沒想到,胡麻會忽然跟他說這個,作為他的機敏與直覺,其實前面胡麻對他說的話,他已隱隱的有所感知,但最后這番話,卻是完全的出乎了他所有的意料。
胡麻說的話,卻是簡單直白,偏生有種直接而強烈的血量,一下子就轟進了他的心里。
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東西,竟是連嘴唇都有些顫抖了起來,良久,才顫聲道:“兄弟…你,你跟我講的,是什么?”
胡麻向著他笑了笑,道:“是一些這世界還沒出現過的道理,我也只是學了皮毛,若你想問,那可以理解為,此乃天書之秘。”
楊弓呆了一呆,居然不懷疑胡麻的話,只是本能的搖頭:“不對啊,天書怎么會這么簡單?我岳丈讓我學兵法,讓我看文章,我都看得頭大,學不懂…”
“但你說的,一點也不繞口,但偏偏就是讓人聽著…聽著有勁!”
“所以才稱之為天書,不是么?”
胡麻認真的看向了楊弓,道:“我傳你的這道天書,貴就貴在,人人可學,簡單直接,讓你不會再怕。”
“剛告訴你的,連破個題都不算呢,還有很多厲害的,你想不想聽?”
楊弓一時激動的,連臉皮都脹紅了,先前進莊子時的頹喪,已是忽然一掃而空,咬緊了牙關,用力點著頭,剛想說話,卻忽然聽到,莊子外面,猛然起了一陣狂風。
隱約有馬蹄奔騰之聲快速逼近,夾挾著一些鬼哭神嚎聲音,就連剛剛被楊弓拴上了的莊子大門,都忽然被狂風吹擊,兩扇已經略略松動的門板,也晃晃蕩蕩,發出了激烈的碰撞聲音。
“不好…”
楊弓驟然吃了一驚,起身抓起了身邊的刀,驚道:“壞了…”
“他們真的過來抓我了?”
“不必擔心,坐下來繼續吃酒。”
胡麻聽著外面的動靜,卻是表情平淡,向楊弓道:“這一場酒,是我請你的,既是我請你的,那便保證你喝的痛快,無人敢來擾你。”
說著話時,便也微微的轉頭,就看到了正托著下巴,看著他們這場無聊飲宴的小紅棠,也正好奇的向了莊子外面打量。
見著了胡麻目光向自己看來,又輕輕點了點頭,小紅棠這回終于高興了起來,忙跑到了墻邊,抓起了那把吃灰的罰官大刀,一溜煙的翻過了墻頭去了。
楊弓呆呆的,看了一眼翻墻走了的小使鬼,又看了一眼表情淡定的胡麻,不知如何是好。
胡麻則是看了他一眼,道:“我的問題,你還沒有回答,作好準備,聽我要給你講的東西了沒有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