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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章 人人皆善,冷暖自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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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未時一刻,日頭偏西。

  將阿弟白明和大包小包留在東市鋪子,白啟就跟梁三水一同出門,前往位于外城北部的紅槽街。

  那里有魚欄設立的一處堂口,每到月底年底各家鋪子都要過去交數。

  黑河縣并無官府衙門,全由地頭蛇與本地鄉紳把持決斷。

  等到夏、秋二季,或者征發徭役苦力,義海郡才會派出稅吏下鄉。

  實際上就連這一道關,衙門也不怎么過問。

  據說全權交由名為“排幫”的龐然大物。

  “幫派、衙門,共治一城么?

  然后,上頭又有所謂的仙師,道官?

  這個龍庭還真奇怪,放權的幾近于慷慨。

  我一個打漁人改冊換戶,如此不易。

  倘若想要入上三等的‘籍’,又該何其艱難?”

  白啟低頭思忖。

  六戶之外,還有三籍。

  分別為仙、官、貴。

  對應仙師、道官與貴戚世族。

  平心而論,他們才算幅員遼闊的赤縣神州,龍庭治下的十四府中。

  真正能夠翻手為云,覆手為雨的大人物!

  這些從茶棚瓦肆聽不到的稀罕東西,都是梁老頭閑著沒事嘮叨說的。

  讓白啟極大地開闊眼界,增長見識。

  “阿七,你阿弟瞧著挺機靈的,說話做事都很秀氣,像塊念書的好料子。

  我以前就從學堂出來的,認識幾個不錯的教習,可以幫忙介紹。”

  梁三水走在前面,主動搭話。

  “這便是交情到位的好處啊,回報源源不斷。”

  白啟挑起眉毛,笑容和氣:

  “水哥有門路自然最好,我之前就想著等明年開春,送阿弟去學堂,懂些算賬計數的本事也好。”

  黑河縣的私塾學堂,專門培養類似賬房先生、刀筆文職之類的初級人才。

  這年頭識字率并不高,能聽會寫就算出眾。

  如果天資尚可,精通丹青、刻章、臨摹字跡等偏門本事,又有些條三寸不爛之舌,完全可以被請去做個出謀劃策的白紙扇之流。

  似魚欄、柴市、火窯這種社團,并非只有打打殺殺,還有很多買賣要談。

  鎮場子,靠的是拳腳過硬的練家子。

  做生意,卻得看迎來送往的鉆營手段。

  “這個不難,打聲招呼的事兒。”

  梁三水滿口答應。

  他承了阿七這么大的人情,總要想辦法還一些。

  否則始終惦記著,宛似心里的疙瘩。

  還好阿七明白事理,從來不會拒絕自個兒和老爹,很愿意接受這些好意。

  “到了,前頭就是紅槽街,這里釀出來的酒很有名哩。”

  梁三水抬手指向地勢低矮的長街,門店錯落,攤販來往。

  可能是每天都有挑夫過來收大糞的原因,比起白啟曾去過的棚戶區,顯得稍微熱鬧干凈些。

  “我也聽人說過,據說黃沙溪流經此處,有販子開設槽房取溪水釀酒,生意格外紅火,所以才叫紅槽街。

  水哥可知道槽房開在哪里?我去打幾斤好酒,送給長順叔。”

  所謂槽房,就是指蓋有酒槽的土屋。

  釀酒都是把谷物蒸熟,放在缸里發酵,鋪層厚厚的棉絮。

  等過上十天半月,再進行后續的步驟。

  因此常用槽房指代自家釀酒販賣的鋪子。

  梁三水神色古怪,有些尷尬:

  “已經沒了。因那販子釀酒拿手,生意興隆。

  魚欄的某個管事見到眼紅,便想摻一腳。

  可賺錢的生意憑啥讓外人分一口,自然難以談攏。

  管事惱羞成怒,就尋些閑漢潑皮,讓他們在酒槽接水的黃沙溪屙屎拉尿,使得臭氣熏天。

  轉頭又說他酒里摻水,整日鬧事沒個消停。

  兩個月不到,酒槽便關門大吉了。”

  白啟微微一愣,旋即也沒覺得意外。

  對于魚欄眾多管事、乃至于那位東家的德性,他心里大概有數。

  盤剝百姓的地頭蛇里,能存在幾分良善?

  像梁三水這種厚道人,才是少數。

  “這事兒還沒完,那管事又使人做局,讓酒販子的大兒流連賭坊。”

  梁三水搖搖頭,無奈嘆息:

  “開始給他每天贏個一二兩銀子,后頭越發沉迷,越賭越輸。

  再叫賭坊大方賒欠,半月之后,就已滾到五百多兩。

  酒販子只能把家底掏光,再獻出釀酒秘方,才保住大兒的一雙手腳。”

  真陰毒!

  白啟眼皮跳動,上輩子偏門行當里,就有人專門盯著那些暴富人群。

  主動攀交情,搞關系,帶著吃喝玩樂,最后令其敗光家業。

  玩的也是這套。

  不過他跟著師傅,主要走“大師”路線。

  算吉兇,講風水,以及開開光,賣賣佛牌道符十字架,主打兼容并蓄中外合一。

  吃的都是達官顯貴的銀子,名媛藝伎的贊助。

  跟這種缺德折壽的低檔業務,不沾邊。

  “水哥,今天沒到交數的時候,干嘛來了?”

  “辦些事。”

  “許久不見,聽說你高升了,得請吃酒啊!”

  “好說,好說。”

  梁三水人緣不錯,過往都有熟識打招呼,卻沒誰在意白啟。

  他這身短打燈籠褲的漁民衣著,跟長袍布鞋的梁管事走在一起,理所應當被當成伙計跟班。

  “阿七,別介懷,等你從里頭再出來,就是有家有業的‘商戶’了,這些小販羨慕不來的‘魚檔老板’。”

  梁三水拍了拍白啟的肩膀,生怕阿七覺得難堪。

  “水哥,我只是忽然想到,若有一日,我靠雙拳打出名號,闖出名頭。

  再來這條紅槽街,又該是什么景象!”

  白啟并未耿耿于懷,反而神色自若。

  他有諸般技藝效用加身,又豈會默默無聞于黑河縣。

  “必然是前呼后擁,風光無限!”

  梁三水贊許笑道。

  自家老爹所欣賞的,大概便是阿七這份上進心吧。

  片刻后,兩人走進那間占地不小的寬敞堂口。

  門口站著幾條精悍漢子,懶懶散散的,看打扮是魚欄打手之流。

  他們也認得梁三水,并未盤問直接放行。

  往里面去,是較為開闊的前院。

  一個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百無聊賴,正埋頭打著瞌睡。

  “清哥,昨日說好的事兒,該辦了。”

  梁三水輕輕叩動桌面,叫醒八字胡。

  有他作保,加上銀錢開道。

  白啟的換冊改戶相當順利,沒有遇到任何刁難或者阻礙。

  “天水府,義海郡,黑河縣,白啟,白家大郎;白明,白家二郎…因其有家有業,經由勘實核驗,皆脫漁民賤戶。”

  八字胡取出魚鱗圖冊,仔細寫道。

  “房契、地契、魚檔憑證…都要留一份保存。

  再交五兩銀子,名冊、腰牌可以拿著,充當路引,方便進城。

  好了,三水,咱可沒糊弄事兒。”

  白啟將錄有名姓、來歷的紙張收進懷里,再接過竹木制成的腰牌。

  此物分量很輕,意義卻極大。

  有了這樣東西,代表他和阿弟能來往黑河縣的各鄉村寨,以及踏入義海郡城。

  放在龍庭十四府,大概就是算個“人”了。

  “謝了。等年底交數,再請你吃酒。”

  梁三水拱拱手,帶著白啟踏出堂口,笑問道:

  “阿七,感覺如何?”

  白啟抖抖肩膀,好似脫去枷鎖:

  “渾身輕快,健步如飛,好得很!”

  梁三水難得看到阿七開心地如此明顯,拍手叫道:

  “憑你打寶魚的本事,加上我這個管事,咱們定能有一番作為!”

  兩人相視一笑,頗為快意。

  申時過半,白啟和梁三水回到東市鋪子。

  也不知道是梁老頭的主意,還是誰的想法。

  竟買來兩串鞭炮,掛在屋門口。

  白啟才一出現,蝦頭就用線香點著,噼里啪啦開始作響。

  “七哥,恭喜啊!”

  “脫得賤戶身,以后想做啥都行!”

  “七哥真厲害,咱們東市好多年都沒打漁人能混出頭了!”

  “是啊,給咱們長臉了!”

  眾多伙計、碼頭上忙完的力工,以及最能感同身受,同時也最為羨慕的打漁人,紛紛圍攏過來,送上祝賀的好話。

  白啟眼神微微恍惚,他望過去,全是熱情洋溢的親善笑臉,不由暗自感慨:

  “白阿七快要餓死時,一碗米都難討到。

  等成了白七哥,一句壞話也聽不見。

  世道的冷暖,果然在于身份的貴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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