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下,遮掩住喧囂的大地,讓在這片土地上討生活的人平靜下來。
然而,總有人無法沉靜,因為他們肩負的,更多。
金陵,重型機床廠。
會議室。
電燈照亮每一個角落,讓周圍十來個人臉色發黃。
沉默的人們,還有沉默的風。
九月,金陵的天依舊悶熱,哪怕是夜晚,南邊的風吹來,仍舊是帶著溫度的。
屋子里,眾人低頭,仿佛那黃色的燈光刺眼。
會議室前方,三個嚴肅的人影,同樣低頭沉思。
三人,表示機床的廠長,副廠長及技術主任。
作為國內機床制造的重要部門,也是擁有悠久歷史的機床廠。
在國內建設中一直奮斗在最前方的機床廠,一機部的龍頭企業,八朵金花之一,榮譽不可計數的重型機床廠,竟然!
竟然連一臺機床都做不出來?
想到這里,會議室正中間位置上的中年廠長,呼吸就變得沉重。
同時,屋子里,氛圍也變得微妙起來。
中年廠長抬頭,掃視下方眾人。
今晚被通知來開會的,都是機床廠的精英骨干,都是工廠里的老人,革命堅定的同志。
面對他們,中年廠長感覺心里的氣,更多了。
砰砰砰 手指敲打著桌面,寂靜的會議室中突兀的響起,頓時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。
“老蔡!”
廠長對著一旁的副廠長說了句,隨后就見副廠長點頭,將手頭上的文件展開。
先前被卷成筒的文件,他是一眼都不想看,
但這時候,不看也不行了,而且,還要說出來。
“同志們!”
老蔡鼓起精神,聲音卻是低沉。
“這是上級發來的通報!”
“內容很簡單,紅星軋鋼廠,已經生產處銑床,紅銑一號!”
“目前,紅銑一號已經正常投產。加上這臺,紅星軋鋼廠目前可以生產三種機床,既啟明星,紅沖和紅銑!”
蔡副廠長說話并不連順,甚至有些突兀,有些不情愿,但周圍的人內心中都理解。
因為他們同樣如此。
蔡副廠長說完情況就閉口不言,然后會議室里再次沉靜。
廠長深吸一口氣,然后猛地站起來!
“同志們!”
砰砰砰 桌子再次被敲響,聲音更加洪亮。
下方眾人腦袋都是一縮,然后抬起頭,看著滿臉怒火的廠長。
“聽到了嗎?聽到了嗎?”
“對方已經在飛快的前進,前進啊!”
“我們呢?圖紙我厚著臉皮要來了,可我們呢?”
“車間里的機器是最好的,人,我相信在坐的也不比人差。”
“可為什么就是做不出來?誰告訴我,這其中是為什么?”
廠長掃視眾人,這一通喊,心里堆積的郁悶倒是發泄出來,但怒火仍舊未散!
“第一次,你們說是大意了,沒想到對方對精度的要求那么高!行。誰都有犯錯的時候,長城也不是一天能夠蓋起來的!”
“我認了,咱們有不對的地方就改!”
“可后來呢?”
說到這里,廠長的氣更多了,呼吸都覺得急促。
“老朱,你來說,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廠長就這樣盯著下面左前方的中年人,這是廠里成立攻堅組的組長。
這次制作機床,就是他帶頭的。
此刻,老朱心里也是無奈啊。
剛開始聽說那什么紅星軋鋼廠搞出來一臺高精度機床,他們聽了還覺得詫異。
那可是高精度機床啊,不是一般的普通機床。
別的不說,就他們工廠里,也才兩臺,還都是先前從國外淘來的,其中更有一臺是二手貨。
即便如此,憑借這兩臺高精度機床,奠定了他們廠在全國機床重工業的地位,也明確了在一機部的地位。
可就是這樣的機床,一個四九城名不見經傳的工廠,竟然做出來了?
可在打聽了紅星軋鋼廠是個什么廠子后,眾人就變得輕視了。
一個軋鋼廠,不去干正事,你搞機床?
不務正業。
畢竟,機床他們才是專業的。
聽到消息后,甚至有人懷疑,對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普通機床,什么叫高級機床。
會不會區分兩者間的差別。
于是在得到圖之后,眾人也展開了討論,對比著圖紙,覺得這設計有點東西。
起碼制圖的水平比起工廠技術科的強多了。
至于其他的,眾人不以為然。
在他們眼里,明明制造精度五就夠了,為啥要做到精度二?
這不是浪費精力,拖展進度嗎?
甚至有人覺得,這就是不專業才會這樣死卡精度。
于是,眾人看著圖紙,按照平常生產的經驗進行制造。
在這種心態、環境下,不僅是工人,甚至就是他也生出了懈怠,對一些地方的要求并不嚴格,以至于做到一半時,他發現按照現有的部件,竟然組裝不起來。
因為與圖紙偏離的太大,強硬組裝起來,還不如普通機床呢。
那時候,意識到錯誤的他立馬叫停,并且告訴廠長。
那時候,眾人才意識到,自己的經驗害了自己。
于是,就有了第二輪,針對性補救。
本著材料能省就省的原則,眾人將有問題的部件,精度不合格的部件挑出來,進行修改。
可現在…
那修修補補之后,更不行了。
老朱迎著廠長的目光抬頭,知道伸頭縮頭都是一刀,事情到了這一步,已經不是他不說話就能糊弄過去的了。
“廠長,我們對有問題的部件進行更換。”
“但是…”
“但是你們還沒做好!”
廠長聽不下去了,直接吼出來。
“明明圖紙要求在那,你們呢?自以為是,過猶不及!”
“自己覺得是八級工,經驗足,不將人家的東西放眼里?”
“第一次是不重視,接著又改成了個四不像!”
“你們這么能,怎么不把機床做出來?”
老朱縮了縮脖子,隨后當起了鵪鶉。
廠長見了,給他留點面子,畢竟是跟了自己的老人,轉頭又將火力對準技術主任。
“孫主任!你說,第三次,從頭到尾,重新做了一次,為什么還沒做出來?”
左邊的中年人聽了,扶了扶眼鏡。
額頭上的汗珠已經滾落下來,卻是沒功夫擦拭。
伸手將圖紙打開,鋪在桌子上。
“廠長,前兩次失敗我們總結了經驗教訓,所以我們是嚴格按照設計圖上的要求來生產的。”
“那為什么,還是一對零件,為什么組裝完成,會多出來一個部件?”
“這種情況,你,你們都是老師傅了,會不明白為什么?”
孫主任抹了吧眼皮上的汗珠,咽口唾沫,解釋著,“廠長,我們確確實實嚴格按照圖紙的要求來做的啊!”
“如果圖紙沒問題,我們不會做不出來的!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廠長突然臉色更加嚴肅。
“我,我覺得,這,這圖紙設計有問題。”
“嗯?孫騰飛,說話要有根據,要負責任的!”
孫主任有些結巴,但還是說出自己的意見。
“廠長,我們是多少年的大廠了,什么樣的任務沒做過,這種機床,我認為憑我們的能力,完全能夠做出來。”
“可現在都沒做出來,我,我覺得是,這圖紙有問題。”
“是啊,廠長,都是久經考驗的革命同志,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扯后腿,犯糊涂。”
“這些年咱們什么機床沒做過?可就這東西,這么久了,還是做不出來。”
“還有,和咱們一起拿到圖紙的其他兩家機床,也都沒有消息。”
“我現在都懷疑,軋鋼廠做出來的機床,是不是真的。”
“畢竟,當年畝產萬斤都能作假,咱們,不得不防。”
蔡副廠長在一旁幫忙開口,“我覺得,很有必要向上級要求核查一番!”
“對,廠長,我覺得還是核查的好,保不齊對方就留了一手呢!”
“對啊,不過也不排除復刻的時候搞錯了!”
“這要是圖紙有問題,我們做多久都做不出來啊!”
下面人立刻說起來,一個個將懷疑的目光放在圖紙上。
廠長聽了,眉頭皺起,然后又坐回原處。
這個問題,他還真沒想過。
眾人見此,也不在多說,具體情況,還是由廠長做主。
會議繼續,又開了半小時,定下新一輪的任務后,廠長才說了句散會。
然后快步走回辦公室,在桌前沉默坐了會兒,隨后拿起電話。
片刻后,電話接起。
“老寧,我,黃勝利!”
電話那頭聽到聲音,立馬傳來笑聲,“老黃,這么晚了打電話,你這是有事啊!”
“行了,這么晚了你還在辦公室里,不也是有事嘛!”
“得,你這家伙就是腦袋好使,說吧,這么晚了打電話干嘛,我這邊還一堆頭疼的事呢!”
黃廠長卻是嗯了一聲,隨后問道,“老寧,你們機床做到哪一步了?先說了,我都現在還沒做出來。打電話也不是刺探情報,更沒有笑話的意思!”
“老黃你啥意思?”
對面聽到他這么說,有些搞不清楚來意。
“老寧,今天我們開會。”
“你有沒有想過,這,圖紙會不會有問題?”
說完,電話那頭一陣沉默。
良久,才傳來低沉的聲音。
“老黃,你,這話說出來,可要負責任的!”
“別的先不說!后勤處,老薛你認識吧,他們現在就有一臺,而且內部也在組織生產。”
“這要是圖紙有問題,他們會不知道?”
說完,電話中再次沉默。
不過,很快聲音再次響起,“老寧,老薛他們,好像自己的也沒做出來吧。”
一句話,寧廠長倒吸一口涼氣的同時,想的更多。
這事,要么是圖紙真有問題,那后果,不管是上級的失誤還是軋鋼廠的刻意為之,他們這么做痛快是痛快了,但肯定是得罪人。
而另一個,若是圖紙沒有問題,那么.
不過,作為一名久經斗爭的戰士,身處這個位置的他,早就明白,有些事,看破不說破。
有些事,需要聽別人說出來,而不是自己去說。
于是用懷疑的語氣說道,“這倒是沒有,不過聽說快了!”
“我們不也是快了,可,做出來了嗎?”
沉默,兩人都拿著電話,卻不知道說什么。
“你打算怎么辦?”
良久,老寧問出關鍵,黃廠長心理罵了一句老狐貍,不過作為發起人,這事還得他來說。
“我們一個人份量有些輕,所以最好聯名。”
“請求上級對圖紙,審核一番!”
“若是圖紙真有問題,咱們這么多天沒有產出,也能說的通。”
片刻后,老寧的聲音傳來,“行,這么等下去也不是事,既然這樣,咱們問兩句也無可厚非。”
“還有西南那個,你去聯系還讓我去?”
“我去吧,我跟他說過兩次。”
“行,那咱們三個敲定時間,一起給上面說一聲。”
“好!”
電話掛斷,黃廠長靠在椅子上。
他清楚。
這一次,若是圖紙有問題,什么都好說。
若是圖紙沒問題,他們還做不出來,那可就是,啪啪打臉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