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馬大人當真不知,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?”朱棣手指輕輕敲擊著沙發紅木色的扶手,眼睛灼灼盯著馬全。
馬全心頭倏然一緊。
卻面露幾分為難,一臉‘坦然真誠’道:“王爺,下官確實不清楚,只知道,胡相…不,是胡惟庸和呂本,秘密組建了這個組織,似乎專門用來對付王爺,有著十分嚴密的準入制度,下官充其量,只能算是脫離了外圍身份,進入了他們的考察序列,什么時候真正能進入核心序列,下官也沒有把握。”
“畢竟,下官的身份復雜,雖說是保守派,可又同時是太孫側妃,和允炆殿下正妃之父,下官琢磨,胡惟庸、呂本沒有對下官進行全面深入的考察,絕不會讓下官進入他們的核心。”
朱棣將視線收回,點點頭。
沉默片刻,擺手道:“此番,有勞馬大人親自陪同本王北上,也希望馬大人記住,本王與你今天這番談話。”
“是是是!”馬全連忙應喏。
他敢忘記嗎?
除非想讓馬家夷族。
同時,也知道,談話結束了,該離開了。
可有件事,令他十分納悶。
這位既然已經從他口中得知,胡惟庸、呂本組建了一個專門針對其的勢力。
為何沒有提及,讓他爭取進入核心層?
他還等這位主動開口呢。
馬全瞧著朱棣沒有開口之意,只能小心試探道:“王爺,要不要下官想辦法,混入這個組織的核心層?”
朱棣隨意瞟了眼,“量力而為吧。”
只是量力而為?
馬全十分失落,不過沒有表露出來,作揖后,轉身走出車廂。
站在車廂連接處。
透過車廂門的玻璃,看著外面,疾馳后掠的沿途風景,緊擰眉頭。
某刻,唇角浮現笑意,腹語暗道:“雖然沒能讓這位主動開口,要求我想辦法進入倒燕聯盟內部,此番因禍得福,收獲也十分大。”
可不嘛!
別管以往多么敵視這位。
可他,以及很多人都不得不承認,這位的確有王者風范。
說話向來是一口唾沫一顆釘。
既然這位承諾,太孫和自家閨女所出的孩子,將來能在商洲得到一塊膏腴之地,并且得到燕華的工業支持。
那就絕對錯不了。
只要他好好做事,老老實實輔佐太孫,別有不該有的妄想,太孫繼位后,這些都會有的。
‘人生如戲,全靠鉆營啊!’
馬全思考間,不由沾沾自喜分神。
其實,他就是倒燕聯盟的核心層。
雖說,呂本、胡惟庸有很多事情瞞著他,但他也知道倒燕聯盟不少秘密。
那么,他為何提醒這位,胡惟庸、呂本組建了這樣一個針對這位的組織,卻沒有提倒燕聯盟。
沒說他已經是核心層呢?
首先,現在直接告訴這位,他已經是核心層,豈不是告訴這位,在此之前,他多么痛恨這位?
傻子才會這樣做。
其實,要說恨。
有些,但絕沒到咬牙切齒,恨不得不死不休的地步。
如果有一天革新勢大,他這個‘堅定保守派’一定會毫不猶豫倒戈相向。
相較于失去一些利益,哪怕是很大一部分,保全性命,才是最重要的。
他裝出對這位的痛恨,更多是做給保守派看的。
作為一個有些能力,但并不出眾的官員來說,想謀求更大的權力,更高的位置。
必然要鉆營站隊。
否則,他兩個女兒怎么可能高嫁!
他又怎么可能,成為從三品封疆大吏?
革新派那是打沖鋒的。
太容易斷送身家性命,古往今來的革新派,大多沒有好下場。
商鞅、王安石之類比比皆是。
作為一個慣于鉆營的人,他肯定不會傻乎乎的當個革新者。
只能選保守。
想要在保守中脫穎而出,那就要投保守派所好。
尤其是,一些關鍵人物所好。
比如胡惟庸。
胡惟庸雖然被趕出朝堂,可這人的門生故吏很多,胡惟庸對其門生故吏說句話,就有很多人支持他。
呂本更不用說了。
常遇春走的早。
呂本雖然只是太子側妃之父,可一直充當著太子岳父的角色。
對太子影響力不小。
和東宮近侍屬官,有不俗交情,能影響太子的決策。
當初,太子要為太孫擇一個,能代表保守派的側妃時,他閨女能進入太子的視線,并最終成為太孫側妃。
呂本就發揮了很大影響力。
其次,沒有直接告訴這位,他已經是倒燕聯盟核心成員。
就是想著留個鋪墊。
等他‘今后’進入倒燕聯盟,能為這位監視倒燕聯盟時,豈不是一樁大功勞!?
只是,也不知,這位燕王到底怎么想的。
竟然沒有主動提出此事。
逼得他自己提出來。
這位也只是輕描淡寫一句,量力而為。
“哎,或許這就是有真本事人的底氣吧。”馬全嘆了口氣,輕聲自言自語。
沒能力,能力不夠的人,鉆營人情世故。
有能力的人,根本不屑于此。
就好比這位王爺。
世間,大多數所謂的精英,其實也都是他這種,有點能力,但這點能力,不足以讓他們,憑借能力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所以,大家都必須去鉆營。
比誰更會鉆營。
久而久之,人情世故、鉆營也就成了一種帶有褒義色彩的能力。
馬全短暫惋惜失落后,很快臉上又浮現笑容,淺笑低語:“整體來說,此番算是因禍得福,這次談話是成功的。”
嗒嗒嗒…
有節奏的碰撞聲傳入車廂內。
朱棣站在車窗前,看著外面。
某刻,收回視線,冷笑自言:“典型的投機分子!”
話中,搖了搖頭。
馬全并不是一個堅定保守派。
這就是一個善于投機鉆營的政客!
“倒是可以利用一下。”
朱棣走回桌案后面,鋪開一張紙,提筆,用行草在紙面上,龍飛鳳舞寫下幾個字:核心、外圍、考察…
放下筆后。
看著寫下的幾個詞。
片刻后,笑了,“想不到,因為我的出現,竟然迫使,這個時代就出現了這種秘密組織。”
馬全說的話,他并沒完全相信。
就如,馬全說其尚未成為核心成員,這一點就有待調查。
但核心、外圍、考察這些他是相信的。
如果沒有這些事情。
馬全不可能如此不假思考說出來。
從這幾個詞。
他就能知道,這個針對他的勢力,有著一套十分完善且嚴密的制度。
燕華的官場,就有一套類似的制度。
普通官員,在中樞眼中,只是政策的執行者。
屬于官場的外圍。
一旦在一定年齡,升任縣民政官,就會進入中樞的考察序列。
稱之為序列官員。
升任郡民政官,重要性又增加了一些,在內閣稱之為梯隊官員。
再往上。
一旦升任行省級民政官。
那就屬于核心梯隊。
這類官員被稱為儲備閣員,有極大機會,入閣擔任閣臣。
沒想到,呂本、胡惟庸為了對付他,也搞出了一種類似的嚴密制度。
這也就怪不得,父皇的錦衣衛,都沒有察覺了。
若非此番隧道爆炸,馬全被鐵鉉強硬脅迫陪同回金陵。
若非他直接向馬全表明,大明的皇位,除了雄英,誰敢取而代之,他就敢打回中原,將其拉下皇位。
若非馬全本質上,就是一個投機分子。
若非這三個條件,陰差陽錯的湊在一起,他也不可能發現這個針對他的嚴密組織。
“有點意思…”
“大哥啊…”
一聲嘆息后,列車繼續在轟隆聲中,向金陵進發。
在江浙沿途車站加水加煤期間。
朱棣注意到,這個昔日,大明最富裕的行省。
如今,稅賦翻了一倍,按理說,蛋糕做的更大的行省,百姓身上,卻絲毫沒有看到富裕。
相反,他在鐵路沿線,看到了許許多多,沿著鐵路線,私搭亂建的那種,低矮的三角形窩棚。
臟亂差的窩棚區內。
當列車駛過時。
明顯營養不良的七八歲孩子,黑漆漆的,光著上身,站在窩棚前,目光呆滯,羨慕看著列車從面前經過。
這些孩子都有一個特征。
明顯營養不良。
可肚子卻圓滾滾。
他知道原因。
吃觀音土,或者狗尾巴草這類不宜消化,排便困難的草籽造成的。
祈婳、金豆子幾個孩子,站在窗前,看著途經一個更大,望不到邊際的窩棚區內,目光呆滯羨慕看著列車的孩子們。
祈婳扭頭,看向朱棣,不忍道:“阿爹,咱們停下來,幫幫他們好嘛?”
眾人回神,齊齊看向祈婳。
朱棣笑問:“你想怎么幫?”
“阿爹,我想把我攢的錢拿出來,咱們換成糧食,發放給這些百姓好嘛?”
“阿爹,還有我!”金豆子舉手,又語氣弱弱道:“不過,我沒攢下多少錢,攏共也就五十多個銀幣,十個金幣。”
“四舅,我也愿意。”
其他幾個孩子,紛紛開口。
朱棣笑笑,揉了揉祈婳小腦袋,“你們真想幫的話,可以把這些錢,交給馬大人,等馬大人折返后,讓他幫忙把伱們捐贈的這筆錢,換成糧食,發放給百姓,咱們要趕著回金陵。”
而且,他們也不適合做這件事。
本就被大哥所猜忌。
若是再停下來,接濟這里的難民,非得被人扣上一頂邀買人心的帽子。
不過,孩子們的善良,也值得肯定。
也要予以支持。
東旭看向馬全,“馬大人,江浙省內,類似這樣的貧民有多少,馬大人有具體的數據嗎?如果有,抵達金陵后,我們可以聯絡在金陵的燕華海商,以我們本人的名義,從燕京購買一批糧食,用于賑濟這些災民。”
師傅的擔憂小師弟或許不清楚。
但他們這些年長的都知道。
以他們個人名義來操作這件事,影響性就在可控的范圍內。
馬全不由尷尬,支支吾吾道:“這些年,江浙地區畜力農機具普及廣泛,這類失去佃租機會的農民很多,雖然當初有百萬江浙百姓遷民燕華,可…”
可實在太杯水車薪了。
江浙本來就是一個士紳力量十分強大的行省。
大明立國之初。
江浙就有五成土地,被士紳、商人掌控。
其實,這也是陛下立國之后,對江浙苛以重賦的原因。
主要目的,其實并不是因為當初江浙百姓,跟隨張士誠,報復江浙百姓。
實則,是為了壓制江浙的士紳勢力。
削弱士紳家族的財富。
可就如同隋煬帝打壓門閥一般。
精英們,總能把負擔轉移到百姓身上。
最終,精英們受到三分傷害。
百姓就得承接七分!
大明立國初年。
給百姓重分土地。
這些完全依附士紳的佃戶,并不愿意變成自耕農。
因為,當時做個自耕農,還不如給地主老爺耕種舒服。
當時,誰也想不到,后來會出現鄉土村社。
更不會想到,畜力農機具的發展,讓他們徹底失去了生存的機會。
士紳擁有五成土地!
依附這些土地的佃戶何其多?
百萬遷民。
對于江浙來說,只是杯水車薪。
作為地方布政使,他當然想把這些不穩定因素,沉重包袱,一股腦甩給燕華。
畢竟,這么一群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百姓,餓的眼睛綠油油,隨意一點火星,就可能燃起熊熊烈火。
到時候,挨板子,吃瓜落的還是他這個布政使。
可太子不愿意啊!
保守派不愿意啊!
但他也沒辦法,解決數百萬人的吃飯問題。
他雖是布政使。
可他一不敢讓那些士紳,停止驅趕佃戶。
二不敢命令那些工商業主擴招,或者搞雇工身股制。
畢竟,這些工商業主背后站著的,可都是金陵權貴!
要不是太孫通過閨女警告,不準他吃干股。
或許,他也是這些工商業主的幕后支持者呢!
這種情況,讓他怎么辦?
涼拌唄!
只能咬牙從地方府庫,每年拿出一點,救濟一下。
搞一點以工代賑的營生。
剩下的,這數百萬難民,自己挖點野菜,刨一點觀音土,在鐵路沿線這種,朝廷土地上,搭建一些建議窩棚,勉強活著吧。
除此之外,他什么也做不了。
他要是有解決辦法。
他早解決了。
倒不是他想做青天大老爺。
而是,若能解決這個問題,那就是一大政績,能向太子報捷。
能拿到一張通往內閣的門票!
祈婳聽馬全訴苦,不由皺眉,語氣不善道:“你們這是不作為,在我們燕華,你們這種官,早被砍腦袋了!”
朱棣瞪視而來。
祈婳壓下怒火,詢問:“馬大人,如果我們捐贈,你能確保,捐贈的糧食不被貪污嗎?”
馬全驟然抬頭,鄭重道:“郡主,別的不敢保證,此事,下官敢用項上人頭保證!這關乎下官的官帽子,誰敢打這批捐贈糧食的主意,下官就讓他人頭落地!”
祈婳唇角抽抽。
‘大哥側妃的父親,倒是個真小人。’
就在此時,列車突然猛地顛簸,急剎車。
所有人臉色瞬變。
下意識,想到了,幾天前的隧道爆炸。
東旭幾人更是率先拉上窗簾,搶占各個靠近窗口的位置,把朱棣、徐妙云圍在中間。
馬全瞧著這一幕,不由嘖嘖稱奇感慨。
片刻后。
車門打開。
一名從車頭下來的列車員,小跑蹬車,“王爺,前面有一群年輕讀書人,擋住了去路,要求見王爺!”
朱棣不由微微皺眉。
撩起車簾,透過車窗,看到了前面鐵道上,一群身穿儒衫的讀書人。
其中還有個別讀書人。
穿著類似燕華的學生裝。
“燕王!”
“我們要見燕王!”
“堂堂燕王,難道連我們這些,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,都不敢見嗎?”
嘈雜的喊聲,也從前面傳來。
朱棣看向馬全。
馬全臉色變變,忙擺手:“王爺,下官也不知情。”
話中,馬全急的額頭冒出冷汗。
心中對這群讀書人開始罵娘。
別說這位懷疑了。
他都懷疑,是不是金陵那些人,為這位王爺準備的第二次下馬威。
朱棣也懷疑,這是又一次下馬威。
略作沉吟,看向馬全和鐵鉉,“有勞兩位布政使,下去和這些讀書人溝通,讓他們派出代表,來車上。”
外面大約有數百,近千讀書人。
肯定不能讓這些讀書人全都上車。
話罷,朱棣起身,往為他提供的那節辦公車廂走去。
片刻后。
五名年輕人,跟在鐵鉉二人身后,往火車方向走來。
其中一個年輕人,低聲詢問,身邊另一個十四五歲,鎮定自若的少年:“于謙,怕不怕?你說,燕王能答應咱們的要求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