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下官錦衣衛千戶,求見燕王!”
紀綱恭敬站在書房外,眼神余光悄悄窺探內里。
‘沈仁完全倒向朱四郎了!’
見到沈仁坐在里面,心中只是略微有點驚訝,來福建、江浙秘密活動快一年,關于沈仁等福建軍政官員的態度變化,他還是比較清楚。
甚至,他都已經把錦衣衛線人,安插到了沈仁身邊。
若沒有這種高效辦事的能力。
他也不可能短短時間,被蔣瓛提拔為錦衣衛千戶。
書房內許久沒有回應。
紀綱顧不上想其他,心頭漸漸沉重。
審視的視線落在身上,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。
“進來。”
直到屋內平淡聲響起時,壓力才驟然消失。
紀綱暗暗吐了口氣,更加小心謹慎了,進入書房,來到書桌前,鄭重行禮“下官紀綱,拜見燕王。”
朱棣審視著此人。
這個人為何出現在這里?
與錦衣衛百戶去梅花瓶收買呂珍有沒有關系?
呂珍向他匯報,神秘錦衣衛百戶,自從出現了一次,這一年多,再未現身。
仿佛把呂珍給忘記了。
但他知道,幕后之人不是忘記呂珍。
呂珍在幕后之人手中,是一條長線,只有在最要命的時候,才會突然啟用這顆棋子。
有這種耐心,布置這種棋局的幕后之人。
他不敢、不想、不愿深究。
至于紀綱,都升任千戶了,卻突然出現在福建。
他能猜出很多中可能。
比如,在福建建立更為完善的錦衣衛系統。
全方位,全面觀察福建風吹草動。
罷了,左右他也沒想做什么,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吧。
朱棣收斂思緒,語氣平緩詢問:“紀千戶來見我,有什么事?”
紀綱感覺壓力突然消失,瞬間有種如沐春風感,暗暗苦笑。
說實話,他不想靠近這位。
為了觀察朱四郎的海軍、新軍,他也喬裝打扮去了閔安鎮碼頭。
吳海就那么被殺。
仿佛捏死一只臭蟲。
“稟王爺,下官是來通知王爺,觀摩團已經從金陵出發…”
宋濂、沐英、藍玉、俞同淵、方孝孺…
沈仁聽聞紀綱報出的一大堆名字,驚的微微張嘴。
觀摩團的規模,也太大了吧?
余光看向朱棣。
朱棣也略微震驚,‘沒想到,老頭子弄出這么龐大的觀摩團。’
腹語同時,點頭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原本打算,處理完福建的事情后,就盡快折返雞籠嶼,如今看來只能停留在福建,等觀摩團抵達,然后一起去雞籠嶼。
從觀摩團離開金陵的時間算。
去雞籠嶼大概是年節前后吧。
就招待觀摩團在雞籠嶼過年吧。
很快,朱棣就有了觀摩團抵達后的大概安排。
起身,來到沈仁身邊,拿起火銃,轉移話題詢問:“春節后,我讓輝祖交由錦衣衛,將這種長管身新式火銃送回朝,你知不知曉此事?”
紀綱暗暗苦笑。
他已經猜到,朱四郎想問什么。
他當然知道了。
他在金陵時,就專門負責收集、匯總、分析福建方面錦衣衛信報。
朱四郎送回朝的火銃,他不但親眼見過,而且還親自射擊試驗過。
長管身火銃在百步左右,依舊有很強殺傷力。
除了準頭比不上弓箭,可幾乎已經和弓箭差不多了。
其實,戰場上,兩軍交鋒,并不追求特別苛刻的準頭。
就是弓箭兵,戰場上,很多時候,也只是瞄準敵人密集的區域,進行攢射罷了。
利用密集的數量,達到大量殺敵的目的。
當然,即便長管身火銃,相交弓箭的弊端也很大。
發射后,重新裝填彈丸、火藥所需時間太長。
一個善射的弓箭手,射出六箭,火銃手或許才能完成兩次射擊。
“卑職知道,此事還是卑職親自處理,稟明指揮使,又由指揮使向陛下匯報…”
朱棣微微皺眉。
紀綱突然變得更加恭從,讓人費解。
“既然你親自處置,那就應該清楚,我送這種長管身火器回朝的目的。”
紀綱硬著頭皮點頭。
朱棣繼續,“我在雞籠嶼的火器工坊都已經找到了一種,比較廉價且效率較高的改進工藝,朝廷匠作監,擁有數萬名匠人,這么長時間,對火銃的改進如何了?”
來了!
紀綱早猜到朱棣要問什么,已經想了一套應付說辭,“稟王爺,朝廷認為這種長管身火銃,還有很大弊端,所以決定在王爺長管身火銃基礎上,繼續摸索研究,希望能制作出一種,徹底取代弓箭的火銃,匠作監的大人們認為,用現在這種長管身火銃,代替朝廷現在用的鑄鐵短管身火銃,耗資巨大,提升卻微乎其微…”
朱棣眉頭皺的更緊了。
老頭子他們難道就這么短視?
長管身火銃的確還有各種各樣的缺點。
但戰場威力也已經十分驚人了。
他是先天條件不足。
否則,陸軍第一鎮,他就會大量列裝火銃。
把刀盾兵的比例,壓縮到最小。
說實話,配置了銃劍的長管身火銃,其實基本已經滿足,冷兵器作戰和熱武器作戰了。
陸軍第一鎮,接近一萬三千人。
如果配置一萬把長管身火銃,在配合少量方便攜帶的鑄銅小炮。
就算面對騎兵集團沖鋒。
他都敢直接迎戰。
多段排槍鑄銅小炮發射鐵砂。
百步距離,即便騎兵速度快,也會成為一道天塹。
另外還有陸軍騎兵標、以及少數刀盾兵配合。
不對!
“紀千戶!”就當朱棣意識到,紀綱說謊了,沈仁突然開口:“陛下對這種長管身火銃,真是這種態度?”
紀綱的說辭沒錯。
可他才不信紀綱這套說辭。
當初因為聽信金陵傳來的各種信息,差點做出蠢事后,他就專門讓家人回金陵,各處打聽。
得到的結果是:陛下十分重視燕王的意見。
燕王擺明了要在新軍中,全部列裝這種長管身火銃。
他不信,陛下會因為長管身火銃的缺點,就放棄改進長管身火銃制作工藝。
朱棣單手舉火銃,銃劍尖銳尖刃,直接抵在紀綱下顎,“說!”
下顎傳來的冰冷感,讓紀綱渾身緊繃。
循聲看向朱棣。
對上朱棣冰冷眼神,紀綱滿嘴苦澀,原以為能糊弄過去,沒想到還是被識破,結巴道:“殿下,據卑職打聽…”
匠作監一些官員,是太子系的人。
這些人不想改進成功后,軍中上上下下都說,長管身火銃是燕王弄出來的。
直白點,就是不想燕王在大明軍中影響力太大了。
所以就直接把改進火銃之事,束之高閣。
至于皇爺,日理萬機,事情交代下去后,以為下面人會認真做,就沒有再關注。
現在好了。
匠作監那群人不愿做。
人家燕王僅用半年時間,看樣子,是改進了制作工藝。
至少,應該能承受得起,所以才開始在新軍列裝。
燕王都能承受得起,這種生產工藝,朝廷肯定也能承受。
燕王雞籠嶼小小工坊都能改進工藝。
朝廷匠作監,數萬能人巧匠,定然不在話下。
本來,觀摩團不需要羨慕此事。
可如今…
全都被匠作監那群自做聰明的文官給搞砸了。
也不知,此等利器,列裝軍隊后,成千上萬人齊射,何等壯觀?
也只有等觀摩團抵達,跟隨觀摩團一起去雞籠嶼,才能一窺真容了。
等著吧。
若是永昌侯、西平侯等人觀摩后羨慕,得知事情原委,匠作監那群自作聰明的家伙,鐵定要倒霉。
沈仁看向朱棣,見朱棣愣怔同時,滿臉失落,不由嘆了口氣。
這個答案,他早猜到了。
他也斷定,殿下肯定會膈應難受。
一片好心。
卻被小人揣度,任誰都會憤怒、失落、膈應。
朱棣默默嘆了口氣。
他真的挺生氣。
沒想到,就因不想讓他擴大在軍中影響力,就有人把長管身火銃束之高閣。
這種政治文化、政治氛圍,真的很糟糕!
好在,他已經為大明種下了鄉土村社和雇工身股制的種子。
鄉土村社發展向更高級時,一個個星羅棋布的小型經濟體,必然會催生技術進步。
無數渴望過上更好生活的百姓。
會積極主動,提高生產效率。
組織力以及技術工具,決定生產力大小。
組織力,鄉土村社本身就是通過調節人分工合作的組織力,進而提高生產力。
千千萬萬百姓,想再提升生產力。
只能從技術、勞動工具入手了。
想到這些,朱棣心情好了不少。
看向紀綱,“我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
紀綱走后不久。
孫元楚再次來報,張三豐、沈萬三求見。
沈仁趁機提出告辭。
片刻后。
張三豐和沈萬三被帶到書房。
落座寒暄幾句,朱棣忙了一天,實在有些累了,直截了當詢問:“不知張真人找晚輩,所謂何事?與吳海有關?”
張三豐自然看出朱棣臉上倦意。
笑著搖頭又點頭,“王爺,月滿則盈,水滿則溢,世間萬物相生相克,有黑就有白,有好就有壞…”
朱棣挑眉,一時不知這位到底想說什么。
“若無黑對比,人就無法識別白,若無壞參照,天下人就會迷失在好中,進而無法分辨好與壞。”
“因有惡,所以人才知何為善,才知善之美。”
“若真有一天,把惡徹底鏟除,老道以為,絕不是一件好事,這世間一定變得更加糟糕,人不知何為善,人不知善之美,一旦崩塌,就是毀滅。”
朱棣隱約明白張三豐想說什么。
這位不愧能在歷史,留下偌大名頭的人。
把黑白、好壞、善惡看的很透徹。
的確,別說黑、壞、惡這些負面的東西,根本鏟除不了。
就如張三豐所言。
真能完全鏟除,也絕非好事,一定是件極為糟糕的事情。
無暇的完美,一旦崩塌,就是毀滅。
朱棣笑道:“張真人是想提醒我,類似吳海這樣的人,其實不應該殺,讓他們成為襯托鄉土村社、雇工身股制美好的反面,對嗎?”
沈萬三驚訝看著朱棣。
然后視線轉移,看向張三豐求證。
‘張真人這番話,真是提醒燕王?’
張三豐含笑點頭。
‘朱皇帝這個兒子,果真聰慧的厲害!’
暗暗感慨,隨即說道:“不錯…”
這位四皇子很聰明,手段也很厲害。
同時,他感覺,此人骨子里特別冷漠、冷血。
這種人身居高位,一旦開殺戒,比他爹朱皇帝更狠。
他就是想為天下蒼生勸勸對方。
若對方出海倒也罷了。
左右中原百姓不會因他而蒙受苦難。
可未來,誰能說得清呢。
朱棣笑了,感謝道:“多謝張真人指點,我并不介意某些群體,嘰嘰歪歪說三道四,只要對我要做之事,影響不大,我可以容忍,但若是吳海這樣,已經嚴重威脅到我要做之事,無論他是讀書人、還是百姓,亦或是好人,壞人,如果勸說不聽,我都會毫不猶豫鏟除…”
吳海之流,其實就是大明版公知。
如果只是嘰嘰歪歪,說幾句牢騷話。
他也不在乎。
就像張三豐所言,留著這些人,作為反面典型,反襯他做的事情。
即便部分百姓一時間被蒙蔽。
可終究紙包不住火。
百姓幡然悔悟時,反而更珍惜鄉土村社、雇工身股制。
他曾見過很多年輕的反賊,幡然悔悟后的忠貞。
可吳海,已經嚴重觸及了他施政根本。
對于這類情況,別說吳海本身就是個偽君子。
就算換成宋濂那種無私君子,他也會毫不猶豫動手。
梟雄!
張三豐看朱棣,含笑侃侃而談,意志堅定不移的樣子,暗嘆一聲。
他看不透這位明四皇子的未來。
朱棣表明態度后,邀請道:“晚輩想邀請張真人在福建走一走,看一看…”
張三豐之前說出那番黑白、好壞、善惡之論。
他就動了這個念頭。
并非向張三豐炫耀他的功績。
“希望張真人看后,能給晚輩提點意見。”
這位真人,對于道有著很深的理解。
或許,能給他提一些意見。
“老道榮幸之至,若燕王能邀請老道去你的東番看看,老道更高興!”
朱棣不由被逗笑。
沒想到,這張真人還是個慣會順桿爬的。
隨即許諾道:“當然可以,這也是晚輩榮幸,朝廷觀摩團已經離開金陵,不久后會抵達,觀摩團考察福建后,就會動身前往雞籠嶼,觀摩我麾下陸軍第一鎮新軍,到時張真人可與我們一起同行。”
張三豐含笑點頭。
他對這位皇子編練的新軍也特別好奇。
朱元璋那人他見過。
是位雄主。
但出身緣故,性格比較保守。
如今大明搞鄉土村社。
把最優秀的兒子‘放逐’出海。
還派一個觀摩團來福考察。
看樣子,這些年變化很大。
朱元璋的變化,大明的變化,與這位四皇子密切相關。
以前的大明,他一眼能看到未來。
如今,看不透嘍!
真想多活幾年,多看看,未來,朱家天下到底會變成什么樣。
雙方議古論今,又談了許久,夜很深了。
沈至親自趕著馬車來接人。
張三豐和沈萬三才離開。
馬車漸漸遠離縣衙。
沈萬三放下簾子,感慨道:“可惜了,這位出生晚了,雖是嫡子,卻只是排名第四的嫡子。”
他著實被驚艷到了。
后面,議論古今。
朱棣旁征博引,信手拈來,竟然能和張真人對答如流。
舉手投足間氣度,更是令人莫名驚駭。
可能這位皇子自己都不知,放開了談,其身上那股氣勢,多么強烈。
話音落下,好奇看向張三豐:“真人,感覺如何?”
張三豐略作沉吟,張了張嘴,又沉默不語。
許久,才說:“這等人,我評價不了。”
有些人的未來成就,他一眼便可洞察。
不過,這位皇子,他洞察不了。
也無法評價。
沈至在外面趕車,豎耳偷聽,聽到這里時,不由面露驚訝。
隨后時日。
張三豐果然開始在福建到處考察。
甚至還在福建辦了一場道會。
十分鼎盛。
無數人慕名而去。
朱棣忙抽不開身。
但還是讓徐妙云帶著孩子們去旁聽。
期間,張三豐也給朱棣提了一些有關鄉土村社的意見。
其中關于士紳入股鄉土村社,產生的影響最大。
張三豐建議保留。
同時,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,闡述其建議保留的原因。
百姓沒有經歷士紳入股的壞,就無法產生警覺。
張三豐提議,不妨把已經發生的士紳入股保留下來,只要確保不擴散即可。
讓已經發生的士紳入股,作為對照。
等待士紳貪婪,百姓受到損害時,再出手整治。
更直言,沒有壞的、糟糕的前車之鑒,即便寫入大明律中,也總有人會修改動搖大明律。
甚至,某一天,百姓受人蠱惑,都可能要求士紳入股。
彼時,朝廷當如何自處?
對于張三豐設立對照的提議。
朱棣接到信后,認真考慮,立刻對葉茂做出指示:不準擴散,予以保留,坐等膿瘡發作,徹底警示后人!
紛紛擾擾忙碌中。
十一月中旬。
觀摩團進入福建境內的消息傳來。
而于此同時。
張三豐為朱棣‘效力’的消息,也被紀綱悄悄送回朝中。
因為他知道,張三豐可是皇爺邀請,都邀請不動的大德大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