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慧茹昨天聽到丈夫帶回來的消息后,激動地一晚上沒睡好。
作為進入社會工作的一個農家出來的姑娘,王慧茹可是太知道農家子弟的難了。
王慧茹的父母去世的早,她能夠有機會讀書、從醫,完全是家里大哥賣苦力供來的。
作為妹妹,王慧茹一開始就有回報大哥的覺悟。
這一點,她在跟顏雄飛認識之初就講過。
能在認識的時候就提出這一點,顏雄飛覺得這姑娘有良心,當時答應了,否則兩人不可能走到今天。
昨晚休息之前,王慧茹跟顏雄飛商量好了,這次回去是辦王波的事情,也會帶點小米回去,不多,就兩斤。
王慧茹起了個大早,做好早飯,自己匆匆吃了一口,騎上自行車直奔娘家。
招呼孩子起床穿衣吃飯啥的,一股腦的全都丟給了顏雄飛。
沒辦法,誰讓顏雄飛的工作比較重要,輕易不能請假呢?
緊趕慢趕,來到娘家,推開柴扉,映入眼簾的是三間土坯茅草房。
這房子還是父母在世的時候蓋的,這么多年,只翻新過屋頂,土坯一點沒動,風吹日曬雨淋的,早已破敗不堪。
“大哥!”王慧茹一邊招呼著,一邊往里走。
“他姑來了!快屋里坐。”王波娘聽見動靜,推開門,熱情的把王慧茹往屋里讓。
“嫂子。”王慧茹笑著打了聲招呼。
以前她讀書的時候,嫂子可沒這么熱情,橫挑鼻子豎挑眼的,兩口子更因為王慧茹上學的事吵過不止一次。
王波娘認為大姑娘家家的,讀那么多書干嘛?早點嫁人,家里也能減少點負擔。
但王波爹不這么想,妹妹學習一頂一的好,更何況自己是答應過爹娘,要供妹妹讀書。
那段時間,王慧茹是不愿回這個家的,大哥忙著出去賺錢,回來就面對嫂子的橫眉冷對。
一直到王慧茹參加工作拿工資后,姑嫂之間才緩和下來。
王慧茹當時工資不多,但見月給大哥錢,有時候一塊大洋,有時候兩塊。
在王波爹癱瘓在床后,王慧茹更是將每個月的錢逐漸提升到了20塊。
所以王波娘對小姑子現在那叫一親,畢竟很少有人跟錢過不去。
“哥,最近感覺怎么樣?”王慧茹進門后,把盛有小米的面袋子放在床頭,自己坐在土炕沿上,拉著哥哥的手問道。
“還不是那樣?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,連累你了。”王波爹癱在床上,只有上半身能活動,下半身沒有什么知覺。
由于吃拉尿都在床上,被褥上不可避免的粘上些尿騷味,但王慧茹一點嫌棄的意思都沒有。
“哥,你可不能這么說。你得好好活著,你活著我見月給錢,你沒了,我可就不給了。”王慧茹拉著哥哥的手囑咐道,是說給哥哥聽,也是說給嫂子聽,讓嫂子好好照顧哥哥。
“我就是個廢人,活著就是累贅,自己累,也拖累一家人。”王波爹苦笑著搖頭,壓根不聽妹妹那一套。
“小波也差不多該說親了吧?你不想抱孫子了?”王慧茹知道哥哥心里不好受,求生欲也不強,于是變著法的規勸道。
“就我這樣子,誰家姑娘能看上小波?”王波爹又搖了搖頭。
“嫂子不是一直想給小波找個安穩的工作嗎?我這回就是為這個來的。”王慧茹道明來意。
“什么工作?是進城當工人嗎?”王波娘一聽這話,臉上的喜意冒了出來,遮都遮不住。
“工人哪有那么容易,現在城里還在四處減人呢。是大夫,現在咱四九城這邊要培養一批農村大夫,我讓老顏找人問了問,希望很大。”王慧茹將事情挑明。
“農村大夫啊,那學完了不是還得回村里?”王波娘臉上的喜意迅速褪去,有點不滿意。
“婦道人家,你知道個啥?什么年代能少了大夫?誰還不生病了?咱隊長家的孩子不就是找慧茹看好的?多長臉!”王波爹一聽這個,臉上卻掛上了笑。
“雖然最終還是要回農村,但在村里能有幾分薄面,也肯定比現在出力輕快,給人看看病、打打針,拿個全工分問題不大。”王慧茹本身就是大夫,很有話語權。
鄰居家大部分都有孩子,誰家孩子頭疼腦熱都沒少往她家里跑,雖然職位不如顏雄飛高,但鄰居見到她的熱情勁比見到老顏可高多了。
“對,對,挺好,挺好。”王波娘也覺出自己話里有失,趕忙找補。
“小波呢?我跟他說說。”王慧茹進屋就沒看到侄子的身影,此時才開口問道。
“去田里挖耗子了,大妹子你先坐,我去找他。”王波娘說了一句,匆匆忙忙的出門了。
“哥,先躺一會,我去趟隊長家,得先給小波報上名。”待嫂子出去后,王慧茹抬起手,看看手表,時間很緊,自己沒有請假,下午還得去上班。
“行,去吧,去吧。”王波爹樂呵呵的應下。
“你在家可得好好地,要是出了什么事,孩子臉上過不去,這事也就黃了。”王慧茹給大哥掖掖被子,生怕大哥尋了短見,囑咐道。
“知道了,好死不如賴活著,你放心吧。”王波爹嗯了一聲,答應下來。
而王波對此一無所知,正領著弟弟妹妹挖耗子。
耗子是四九城百姓對老鼠、田鼠的統稱,老四九城人雖然知道老鼠、田鼠的叫法,但很少這么叫。
田鼠是種很聰明的動物,每逢秋天都會千方百計的存儲過冬的糧食。
一般會在田坎、田埂上挖穴筑窩,然后趕在農民收獲之前,將成熟的農作物拖拽到自己的洞穴中。
玉米、稻谷、小麥、花生等等,田鼠通通不嫌棄,啥都往洞里扒拉。
在往年的時候,是很少有人去掏田鼠洞的,但今年,情況比較特殊。
隊里雖然還有食堂,但能分到每個人手里的干糧已經明顯縮水了,壓根就吃不飽。
而秋收后的糧食又都是集體儲存,家家戶戶手里沒吃食。
為了果腹,村民就只能想招,乞討的、倒賣的,甚至有盜竊的。
王家不干這樣的事,一來是固有的道德約束,二來是王慧茹的緣故,如果家里出了丑聞,肯定會牽連到王慧茹,以后的20塊錢就甭想了。
這年頭的農村,做什么能賺到20塊錢呢?
一家人心知肚明。
村民吃不飽,不少村民在家悄悄開火,大多數生產隊都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只要不偷到集體頭上,就裝看不到。
開火也得有糧食,不少人就打起了田鼠的主意。
還真別說,運氣好的,一天下來能掏到二十來斤糧食。
家里急用錢的會偷偷拿出去賣掉,王慧茹給的錢,不少都到了這幫人手里。
王波有樣學樣,掏到就等于賺到。
挖田鼠也是有技巧的,一般是多人配合。
田鼠的老巢是有多個出口的,每個人拿個袋子張在洞口,然后用煙把田鼠熏出來,逮著就有口福了,晚上加頓肉菜。
熏出田鼠后,接下來就是體力活,用鐵锨順著洞口往里挖,一直挖到田鼠的儲藏室,掏到里面的糧食儲備為止,就跟唐植桐薅小松鼠的儲備糧差不多。
王波娘找到王波的時候,王波正在埋頭苦干,而他的弟弟妹妹正在揪著田鼠的尾巴悠著玩。
玩老鼠這事,王波小時候沒少干,悠尾巴都是輕的,他小時候跟小伙伴逮著耗子,玩的花樣更多,用鞭炮炸過、澆上汽油燒過。
“波子,快回去,你小姑來了,有好事找你。”有好消息吊著,王波娘盡管吃不飽,但還是一路小跑著過來,到地頭已是上氣不接下氣。
“好嘞,娘。我這再有幾锨就挖到了,挖到就回去。”王波停下手里的活,擦了一把汗,回道。
“還挖什么挖…你快回去,我挖!”王波娘本來想說不要了,但話到嘴邊又變了,因為她舍不得這點糧食。
“啥事這么急啊?”挖田鼠洞的工夫,王波也冒了不少虛汗,手上、腳上沒有多少力氣,但作為家里的頂梁柱,他覺得這種活是自己應該承擔的,不想把這種出力的活交給母親。
“工作的事。你小姑說城里要培養一批大夫,學好了再回村里,你快回去,別讓你小姑等急了。”王波娘不容分說,拿過鐵锨,趕著兒子回去,孰輕孰重,她分的很清楚。
“我這就回!”王波聽完兩娘的話,掉頭就走,此時也顧不得其他的了。
在家面朝黃土背朝天干了兩年,他可是“愛”死了當農民。
以前王波之所以沒有聽小姑的建議去城里當工人,一方面是考慮到家里田多,就憑母親一個人干不過來。
另一方面是王波自己也不愿離家里太遠,身處農村他可太清楚了,父親這個情況,要是家里再沒個男人,難免會讓人看不起、受欺負。
還有一個原因是當年自己年齡不夠招工年齡,按照老爹的說法,這個年齡去當工人,難免會讓姑姑、姑父為難,這種事情得為為自己著想的人考慮,所以才暫時擱置,誰又能想到后來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?
等自己夠年齡了,機會又沒了,只能說造化弄人。
這回有做大夫的機會,王波不想再錯過了,既能在家就近照顧,還能拿全工分!
拿全工分這事,其實之前也有機會,村里的小學招老師,以王波的學歷來說是綽綽有余的,但沒能輪到他。
老師一年能有兩個假期,平日里風吹不著、雨淋不著,工分是全的,王波說不羨慕是假的。
等王波胡思亂想著一路小跑到家,王慧茹還沒有回來。
和父親又等了一會,才等到王慧茹進家門。
“小姑!”王波一臉期盼的看著王慧茹,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。
“你知道了?”王慧茹笑瞇瞇的看著侄子,生活的苦沒能將他壓垮,個子比自己都要高了。
“嗯。”王波點點頭。
“希望很大。我跟隊長說了,隊上會幫你報名。你姑父也會在城里盯著,你這幾天在家把初中的課本找出來,溫習一下,考試的時候別掉鏈子。”王慧茹囑咐道。
“行。”王波重重的點頭答應下來。
“什么時候考試還沒個信,你安心等,別著急。考上后,要在城里學一段時間,到時候我抽空再幫你補補課,只要你考試不排倒數就行。你姑父那再打聽到消息,等你進了城后,我再告訴你。”王慧茹又抬手看了看時間,回趟娘家,大頭全用在路上了。
“嗯。姑,去城里學習的話,要自己帶飯嗎?”王波對去學習沒意見,但第一反應是操心怎么吃飯。
“這個不用你操心,現在還沒有說怎么個吃法,就是那邊不管飯,有我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。”王慧茹大包大攬道。
這個問題,昨晚夫妻倆討論過,顏雄飛的猜測是傾向于管飯的,但畢竟沒有跟唐植桐求證,多少有些拿不準。
“嗯。”王波看了一眼父親后,繼續點頭。
“我帶了些小米,回頭給你爹熬了。這是20塊錢,你收起來,家里添補著用。”王慧茹從口袋里掏出錢來,塞到侄子的手里。
王慧茹是知道農村的情況的,城里集市已經很少了,基本買不到糧食,但農村不一樣,管的松一些,糧食多多少少還有一些,只是價格比以前貴了很多。
王波把錢捏在手里,看向親爹,在親爹點頭后,才收起來,說了聲好。
“大哥,我下午還得上班,這就走了。你在家好好養著,平日里多想想孩子,可不能給孩子丟臉。”王慧茹臨走前,走到床前,拉著大哥的手,囑咐道。
“行,我知道了,你放心吧。”王波爹笑著答應下來。
待王波送走小姑回屋后,王波爹開口道:“波子,這機會來的不容易,你要爭氣啊!”
“嗯,我知道了,爹。”王波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,曾幾何時,眼前的男人不光是小姑的依靠,也為自己撐起了一片天,現在輪到自己做父親的靠山了!
王波爹點點頭,擺擺手,笑著囑咐道:“去吧,去吧,把以前的書找出來,再用心看看。”
看著兒子出去,王波爹躺在床上,看著已經有些破爛不堪的屋頂,心里想的卻是:這世道,誰又容易呢?無非是掙命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