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還是李平安第一次來凡俗坊鎮。
他此前也只是遠遠看上一眼,能見這般大坊鎮之中,仙閣林立、高樓接天,能見各色陣法籠罩著一處處建筑,數不清的煉氣士在空中來回馳騁。
但踏入觀瀾城之后,李平安見到了另一幅場景。
整座大城分成了上下兩段。
一座座仙閣高樓自大地朝天空蔓延,自空中撐起了一座座‘鵲橋’,仙家商鋪都設在此間,煉氣士高來高去,也是穿梭在這般上層。
但就在這些仙閣高樓的底端,是一片片被遮蔽了陽光的街巷,能見不少凡人或者只有練氣境的半入門煉氣士生活此間。
觀瀾城的規模,在東海之濱能排前十,南北狹長百里;
對于能御空的煉氣士而言,百里不過爾爾,但對于此地生活的大量半凡半修的人來說,卻已是太過巨大。
凡人想上去,散修想出去。
光與影的交匯地,仿佛就是東洲修行界的縮影。
李平安心底泛起了諸多感悟,站在觀瀾樓頂層雅間的窗口,靜靜的注視著這座大城。
觀瀾城中觀瀾樓,萬里碧波風難皺。
雖是仙家多妙事,又惹俗聲些許愁。
門外傳來了粗狂蒼老的男聲:“平安賢孫?你在那看什么?”
雅間木門被推開,此地陣法也暫時落下,一位身形魁梧的老前輩大踏步闖了進來,背后則是十幾名穿著素雅長裙、捧著托盤的的美貌侍女。
在桌旁坐著的萬云宗三弟子、四長老連忙起身。
顧傾城臉上分明寫了三個字:
我是誰。
雨映書的臉上則是另外仨字:
我在哪。
他們兩個明顯道心懵了,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么事,為什么東洲修行界煉器大宗師會突然來此,還…還特別親切。
“徐前輩,”顏晟長老忙道,“您讓我們安排就好了,您還非要自己去一趟。”
“哎呀~”
這魁梧老道扶腰笑道:
“今天是老夫招待平安賢孫,讓你們過來跟著蹭吃蹭喝罷了!要是讓你們去安排,那還是老夫招待你們嗎?
“賢孫來!來這邊坐!
“老夫跟你好好親近親近!”
看著徐升老仙人指著的主賓位,李平安連連拱手,快步走回牧寧寧身邊的座位。
李平安笑道:
“弟子如何敢與前輩同坐?
“這般若是被我父知曉了,怕是又要…唉!父見子未亡、一腳就上墻!”
牧寧寧噗嗤一樂,在場仙人也盡被逗笑。
“哈哈哈哈!你不過來,那老夫過去!”
徐升提著自己的椅子就湊了過來。
顧傾城和雨映書倒是機靈,忙抬著自己的椅子朝旁邊挪開,給這位老前輩讓座。
一番謙讓,徐老仙人還是抓住了李平安的胳膊,將他拽著一同入座。
老仙人目中滿是溫和笑意。
“老夫跟伱談點事兒,你躲什么躲!”
李平安只能在旁賠笑。
他此前就知道,隗元宗、天淵門這幾家友宗,都很著急鑄云堂分堂入駐自家山門,盡快開始搞靈石搞資源,福澤門內諸門人弟子。
可他是萬萬沒想到…
這位隗元宗的初代掌門,參加過人族崛起之路最后的大戰、在東洲修行界素有威望、天仙境大圓滿的煉器宗師徐升前輩,竟會直接現身找到他這個小輩。
一個白發蒼蒼,歲數比萬云宗空鳴老祖還大幾千年的天仙,笑呵呵地跟年輕弟子寒暄客套…
這般場面若是讓隗元宗仙人見了,委實會有些心酸。
李平安心底暗嘆:‘也都是為了自家宗門罷了。’
不過,他雖對這個徐老爺子觀感不錯,但鑄云堂分堂之事,確實不能隨意應承。
“上菜上菜!”
徐老仙人催促了句,那十幾名侍女欠身應是,向前布菜添酒,而后款款離去。
這觀瀾樓的侍女都是凝光境的女修。
李平安看到她們就想到了那個溫泠兒,如此修為資質一般又樣貌不錯的散修,若是投奔大宗門,大抵都是做這些雜役活計。
“來!咱們直接就開席吧,也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!”
徐升大手一揮,端起酒杯對著左右抬了抬。
顏晟長老帶著萬云宗長老、弟子起身回敬,禮數也足夠周全。
這老仙人開始也不多談什么,只是與萬云宗在此地年歲最長的顏晟長老,聊一些東洲近來的趣事。
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,徐老仙人扭頭看向了李平安,瞇眼笑著。
“平安吶。”
“是,”李平安低側半身,微微低頭,“晚輩在。”
“不拘束,不拘束啊。”
徐老仙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,又長嘆了聲,一雙老眼多了幾分感慨:
“老夫聽徒兒說起了,上次去你們萬云宗觀禮之事,心底著實羨慕。
“法器生法器,靈石自運轉,如此巧思,如此妙思,為何我隗元宗煉器數萬載,竟無一人能走通!
“實不相瞞,老頭子我年輕時候也曾冒出過類似的想法,但當時我是想做一個自動煉丹的爐子,嘗試了幾百年,花費了不知道多少靈材,最后卻只能悻悻放棄。”
李平安笑道:“晚輩此前也嘗試過自行煉丹,不過幾個月就徹底放棄了。”
“哦?”徐老仙人笑道,“咱倆那可是英雄所見略同了?哈哈哈!你到哪一步了?”
李平安嘆道:“這般法子煉出的丹藥良品太低,而且很難煉制靈級丹藥,更不用說是仙級丹藥了,藥材的年份超過百年就會蘊含靈力,這部分靈力根本無法用這種自動煉丹的爐子鎖住。”
徐老仙人的笑容僵在了臉上。
他皺眉道:“聽你這意思,你難道還做出來了?”
“這個,”李平安立刻道,“只是一個小爐子,沒什么用…”
徐老仙人皺眉道:“丹藥藥力如何調和,丹藥可不是凡人吃的藥丸,把藥草煮在一起就能用。”
李平安略微思忖。
他倒也不怕自己琢磨的這點東西露出去,他現在能搞出來的東西,都只是‘凡品’一級,無法大規模推廣,也就沒什么價值。
他面前的這位老仙人,是東洲煉器界的大宗師,雖非金仙,但地位一點不比各門的金仙老祖低,剛才顏晟長老暗中傳聲介紹,在老仙人手中誕生的后天靈寶已有十數件。
李平安有意討教煉器之法,索性拱手起身,在袖中摸索一陣,拿出了一只三尺高的丹爐。
然后,他又在丹爐旁不斷擺弄,用七八件滿是焦黑的法器,包圍了丹爐。
雅間內眾煉氣士嘖嘖稱奇。
徐老仙人背著手觀摩了一陣,皺眉道:“這些是干什么的?”
李平安道:“輔佐丹爐煉丹之用,其實就是模擬幾個凝光境弟子,扇火、釋靈。”
“哦?平安你詳細講講,這聽著還有趣。”
“您剛才問,藥草的藥力該如何調和,兩百年份以下的藥草,弟子倒是試過,勉強可以。
“先確定每一味藥草進入丹爐的時機和順序…這些齒輪組成了一個計時單位,不過我這套東西太麻煩了,每種不同的丹藥都要重新設置…丹爐里面我加了幾個結構,主要作用就是吹風,用風力進行調和,外圍這些禁制是用來調節爐內的壓強…壓強就是里面多大的壓力…壓力就是…”
仙宴旁,李平安和徐老仙人蹲在這套煉丹法器旁,不斷小聲嘀咕著什么。
這是一套已經被李平安證明走不通的路子。
無論是煉丹還是煉器,靈丹、仙丹,法寶、仙寶,都很難通過‘自動法器’煉制。
相比于凡品法器,法寶的禁制太多、太復雜,需要鍛造者細細調試;
靈丹蘊含的藥力和靈力太強,煉制過程不只要小心翼翼控制火候,還要煉丹者用自己的靈識、仙識包裹,逐步調和其藥性。
鑄云堂這種流水線,在煉丹之事上并不能復制。
徐老仙人原本探索過的路徑,是制作一只‘能自己煉制仙丹的丹爐’,與李平安的思路全然不同。
“妙啊!”
徐老仙人目中滿是感慨,突然扭頭看向李平安,皺眉問:
“平安你拜師了沒?”
“拜了,”李平安嘴角微微上翹,“家師清素仙人。”
“萬云宗的煉器大師?”
“煉器…小師。”
師父她其實不會煉器,李平安倒也不好明說。
“哎呀!”
徐老仙人滿臉惋惜:
“你就該朝著煉器之路好好發展,就你這般天賦,今后絕對能成煉器宗師!你們萬云宗就沒幾個會煉器的,不行你叛師吧,來咱這!”
李平安雙腿一軟,差點就給這老仙人跪了。
正在偷偷夾菜的顧傾城直接嗆住,臉都憋紅了。
顏晟長老忙道:“這!這可不行啊這!”
徐老仙人扭頭瞪了眼顏晟,哼道:“這是璞玉!璞玉懂嗎!你們會煉器嗎?懂煉器嗎?你們萬云宗幾萬年一共煉多少靈器啊?”
“前輩啊!”
顏晟長老皺巴巴的臉上都是無奈:
“我萬云宗以煉丹聞名…現在市面上賣最好的,那也還是我們萬云宗的法器!”
徐老仙人怔了下,隨后表情就黯淡了下來。
“把你這套東西收了吧。”
徐升站起身,輕輕嘆了口氣,拍了拍李平安肩膀,嘆道:
“也是我隗元宗沒福分,貧道等了數萬載,也沒等來你跟你父親這般弟子。”
“您謬贊了!”
李平安連忙拱手,將這套家伙事拆散了,隨意收入儲物法器中。
徐升回了座椅,低頭看著杯中酒,輕輕嘖了聲,轉而笑道:“平安,咱們剛好聊聊鑄云堂之事。”
李平安看向顏晟長老。
后者卻像是沒看到李平安求救的眼神,淡定的坐回一旁,開始給仙寶旱煙桿塞靈根葉碎。
得,顏晟長老不想繼續得罪這位老前輩,這是讓他自己處置了。
“前輩,我不在鑄云堂做事。”
李平安笑道:
“晚輩平日里只是跟隨師父修行,鑄云堂是家父負責的。”
徐升仿佛忘了剛才的郁悶,笑瞇瞇的說著:“跟我見外了是不是?我都找你師祖,就是空鳴師兄傳信打聽過了,那套法器是你跟你父親一起搞的,你父親雖是關鍵,你卻也全程參與了。”
“這個…”
“你師祖還說,”徐升挑了挑眉,“你父的唯一執念就是你這個兒子,你也很孝順,你父修行的動力就是為你護道,你這邊只要開口說句話,你父親他能不聽?”
李平安忙道:“可不敢這般說,我如何敢驅策父親?”
“不是驅策,是獻策!”
徐升夾了筷清炒百年老菜根,放到李平安面前的玉碟中,笑瞇瞇地說著:
“咱們兩家,隗元宗與萬云宗那都是親兄弟般的交情!
“我當年在人盟做煉器師,空鳴師兄是人盟玄天軍萬夫長,他可沒少找我修繕靈寶,坑了我多少寶材,那都沒法計數。
“后來這不是,百族敗了,我們這些老東西也解甲歸田,差不多一起開宗立派,想把這點道承傳下去,給咱們人族多培養些戰力。
“可惜啊,時至今日…唉!”
徐升老眼有些渾濁,緩聲道:
“貧道不善經營,門人弟子也都是一根筋,只知悶頭在那煉器修行。
“你父說,過幾年會來我們隗元宗開辦鑄云堂分堂,他們就在那傻乎乎的等。
“我讓他們出來走動走動,他們一個個都拉不下臉皮,最后還是讓我這個最老的出來拋頭露臉。
“當真是!氣煞我也!”
李平安正色道:“隗元宗的各位前輩都是淡泊名利、性情高潔之人,弟子久有耳聞。”
“那有什么用!”
徐升嘆道:
“我傳授他們煉器之法,是想讓他們多搞些營生。
“結果我這些弟子一個個都不懂如何經營,以前只是去追求煉制靈寶、煉制靈寶,人家拿來十份寶材,他們能用十二份給人煉制,人以后怎么可能還來找你煉啊?再說,靈寶那是能刻意煉制的嗎?材質高低、禁制好壞,只能決定法寶的威力,并不是威力大的法寶就能產生靈性!
“一個個都不思變通!門派如何能興盛!”
李平安在旁就當裝聽不懂。
牧寧寧坐在一邊老老實實聽著,時不時也會仔細思索;
顧傾城和雨映書則學著自家幾位長老,夾夾菜、喝喝酒,將蹭吃蹭喝進行到底。
徐升拉著李平安吐槽了好一陣。
李平安各種恭維,但就是不應鑄云堂分堂之事。
徐升笑罵:“你這家伙怎么跟你家掌門一個性子,油鹽不進。”
“前輩訓斥的是。”
李平安苦笑道:
“此事關系甚大,晚輩只是萬云宗普通弟子,怎敢輕易說什么…不過,您放心就是,家父已是有些準備了。”
“哦?”徐升眼前一亮,“當真?”
“如何敢誆騙前輩?”
李平安正色道:
“具體安排,父親未曾告知,我也不能打聽。
“但父親此前曾說過,現在萬云宗門內資源調度已是到了滿轉的地步,若想提升賺取靈石的速度,要么壓榨弟子、要么壓榨凡俗仙朝。
“此二者皆非我父所愿。
“而且,父親去年也曾說,隗元宗是鑄云堂分堂首選之地,門內資源大概能支撐三十條流水線。
“另外,隗元宗是煉器大宗,我們也想跟隗元宗商量下,如何用鑄云堂的名頭、隗元宗的煉器技法,賣出更多極品法器和相對廉價的法寶。
“據我所知,掌門和家父其實一直都在籌備此事,您不必著急。”
徐老仙人雙眼放光:“哈哈哈!就等著你們了!”
李平安松了口氣。
徐老仙人又道:“其實吧,說出來也怪不好意思的,我們早就仿制出你們的法器套裝流水線了,但我那些弟子面薄,實在不好意思搶你們的生意,而且他們搞出來的流水線吧,一個凡品飛劍的成本總是壓不下去,十件只有六件能用。”
李平安表面不動聲色,心底卻是暗道僥幸。
隗元宗雖然宗門不算興盛,但他們的煉器實力遠在萬云宗之上;如果隗元宗真的直接下場競爭,從長遠來看,其核心競爭力遠超萬云宗。
回去就找父親諫…嗯?
不對勁。
怎么感覺像是中了這老仙人的套?
雖然這位老人是修行界的老前輩,但只是口空無憑的一句話,倒也不能輕信。
李平安眨眨眼,見老仙人端杯,也就笑著與他對飲。
徐升開始聊起當年往事,也是有心抬一抬隗元宗的身價,故意點出了老一輩煉器名家都知之事。
徐升道:“平安,你可知,咱們人族煉器之法,最初是從哪傳出來的?”
“哪兒?”李平安笑道,“我看門內典籍記載,應該是昆侖山玉虛宮。”
“對嘍。”
徐老仙人目中多是回憶:
“玉虛宮福德金仙云中子,你記住了,咱們人族煉器之道的源頭,就是來自于這位仙人。
“云中子也是咱的恩師。
“不過,咱只能算是老師的記名弟子,老師當時是為我人族煉器師們講課,不一定能記得咱這號人罷了。”
李平安眨眨眼,道心變得空前活泛。
四合五入,這徐老前輩也算真正的闡教弟子了?
也就在這時。
一朵白云自天外方向緩緩飄來,其上有位梳著鶴發、面容紅潤的老者,身邊擺著一方花籃,籃中氤氳著七彩霞光。
若是旁人去看這片天空,卻是根本無法見到這朵云。
而此刻,老者似有所感,掐指推算,目光看向了東海之濱。
老者喃喃一句,手中拂塵微微一掃,身形化作一束流光,悄然落向觀瀾城。
他說的卻是…
“誰在冒充貧道的弟子?有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