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皮球,腳架踢,馬蘭開花二十一!”
“二八二五六,二八二五七,二八、二九、三十一!”
西疆,拔英郭楞州公路兩邊的孩子們在泥土地上一邊跳著皮筋,一邊高喊著口號。
周圍,馬蘭花盛開。
這里是中國面積最大的州,面積四十七萬平方公里,相當于四個浙省,比英國還大,位于羅布泊西端。
地形開闊,渺無人煙,
但地面,其實是有綠色的。
“來車了來車了!”
忽然有小孩子指著馬路高聲喊道。
一個大點的孩子眉頭皺起來,道:“不對啊,供應車要到下月八號才來,今天才二十五號。”
這個地方幾乎與世隔絕,每月生物物資送來的時間都是固定的。
不過很快孩子們又放下心來,因為車輛走近些后,打頭的那輛是軍車。
可后面那輛車是什么東西?
在一面墻上畫著鋼槍刺刀的房屋前,兩輛車都停了下來。
前車上走下來兩個穿熟悉著裝的人,后車則走下來兩個…穿著“怪異”,但又非常好看的人。
“李先生,非常抱歉,這里就是你們車輛能到達的極限位置了。前方是基地生活區,但已經不能再向前了。你們需要乘坐我們的車繼續前行,紅星烈士墓區距離這里還有二十五公里的路程。看天色,晚上恐怕要起沙塵暴,你們可以前往生活區的招待所住一晚上。”
前車上走下來的中年男子看著李源說道。
李源握手道:“就不打擾基地群眾了,我們在車上休息就好。就是不知道,這里有沒有補給清水的地方。”
從屋里走出來的一位士兵指了指門口旁邊的一處,道:“這里就是。”
李源看去樂了,居然是一口壓井。
他點頭道:“好,這就夠了。”
說完轉身回到車上,在操控臺上按了一個按鈕,車身側面緩緩張開。
李源下車后,從側面車廂內往下搬東西。
一筐、兩筐、三筐…足足十筐水果。
周圍圍過來的孩子們,安靜的能聽到彼此吞咽口水的聲音。
桔子、香蕉、甘蔗、菠蘿…
如果不是進入八十年代后生活區里有了電視,絕大多數孩子甚至認不出這些南方的水果。
就這,也認不全。
高衛紅都驚呆了,她雖然知道車里有這些水果,但沒想到有這么多!
李源收手后,對后面面色驚訝的中年男人笑道:“趙指導員,車載保險冷庫,一點小意思,給孩子們嘗嘗鮮。”
“這…”
中年男人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,按理說有嚴格的紀律要求和審查,是不允許收外面人私自饋贈的禮物的。
但眼前人的來頭實在是不一般,是從最上面傳下來的接待任務,正治審查方面沒有問題。
李源理解道:“要不您先吃一個,檢查檢查?”
“啊不不不!”
趙指導員差點鬧了個大紅臉,然后轉身對正好敢來的生活區干部道:“羅建同志,這位李先生是總部的貴客,身份清白,肯定沒有問題。這位高女士,是烈士史榮清同志的遺孀,這次前來是專門為了給史榮清同志掃掃墓的。既然是客人們的禮物,你們就收下吧,分給孩子們嘗嘗。”
羅建黝黑的臉上滿是笑容,用力握了握李源的手,道:“感謝你們,感謝你們。你們是英雄的親人,遠道而來,還帶這么珍貴的禮物…走走走,我們去招待所,今天咱們所,也一定好好招待招待你們!”
李源笑道:“好意心領了。我們是英雄的親人,伱們,就是英雄。我們這點東西實在微不足道…”
羅建不肯答應,非要請李源、高衛紅去吃飯,李源誠懇道:“羅干部,不是我們不近人情。你們的物資都是從外面運進來的,本身就不夠吃。我們車上吃喝都不缺,真要是不夠了,我們不會客氣的。”
八五年后,所有的經費預算只發百分之六十,剩余的自籌。
外面的做做生意,還能搞些錢來,可馬蘭基地從哪弄錢去?
雖然后來被特殊關照了,但條件仍然是緊巴巴的。
李源和高衛紅要是吃他們一頓,哪怕是簡簡單單的,都會讓他們事后艱難好一陣。
偏偏這樣的地方,根本不可能接受外來資金的捐贈。
所以李源能做的,只有少吃他們一頓。
好說歹說按下此事后,李源又謝絕了基地戰士的幫助,自己押起水來。
一桶接一桶的往房車凈水箱里倒。
裝滿之后,李源剛把桶放好,就招呼高衛紅趕緊上車。
兩人匆匆上車,關好車門后,高衛紅就瞪眼看著鋪天蓋地,猶如世界末日般的沙塵滾滾而來。
天地在這一瞬間都黑暗了。
李源倒是輕松些,笑道:“幸虧之前給房車穿上了衣服,不然這樣的沙塵暴里好多細碎的沙子,只要有眼兒的地方都往里鉆,車子容易壞。”
“噼里啪啦噼里啪啦!”
一陣細碎的砂礫撞擊車身的聲音響起,李源將車燈都打開,但根本照不透沙塵。
高衛紅看著這一幕,有些心驚道:“太可怕了。開天辟地之前,世界是不是就是這樣一片混沌中?”
李源寬慰道:“衛紅姐,你要是實在怕的話,我這里有偉岸的胸懷可以倚靠。”
高衛紅沒好氣白他一眼,正要開口,眼眸忽地圓睜,“啊”的一聲驚叫,撲到李源懷里躲起。
李源這會兒也沒什么心思,轉頭看向車窗玻璃上那種披頭散發,一張灰黑色的婦人臉,嘴巴大張…
他有些無語,輕輕拍了拍懷中驚懼的女人,道:“是人。被沙塵暴刮成這樣的。”
高衛紅聞言,顧不得這壞蛋拍的地方,側臉看去,雖然畫面依舊心驚,但好像的確是個人,而且還不止一個,又來了兩個。
她忙從李源懷中起來,李源對外面揮了揮手,讓他們先起來,將車身調整了個角度,讓車門背風后,打開了車門。
隨后就見幾個人艱難的行走過來,幾乎站立不穩。
他下車,去把那張臉快跟鬼一樣的婦女拉上了車,然后問道:“趙指導、羅干部,你們這是…”
羅建指了指張開嘴卻已經說不出話的那個婦女,道:“她叫孫紅梅,男人也犧牲了,就一個娃,叫蔡小明,今天出去玩一直沒回來。現在人去找肯定沒法找,就想起來你這輛車…”
李源對這人也是無語,什么叫“也”犧牲了。
趙指導員還是明白人,忙對李源道:“李先生,非常時刻,都慌了神,口不擇言。另外,我們之前本來也是想來找你們,請你們去生活區里避一避沙塵暴。上級專門打了電話過來,說這次風力估計能有十一級,還擔心你們的車能不能堅持的住,讓我們不要死腦筋。沒想到,還是小瞧了這車,厲害啊。”
這人行,一下子解釋了之前不讓車進,現在又請車進內找人的緣由。
李源道:“先不閑話了,指指路,咱們該往哪開。這里是大戈壁,一般的地形都沒問題。”
“在水泡子那!”
孫紅梅可能嘴巴里刮進去太多沙子,這會兒嗓音比男人還粗。
羅干部上前給李源大概描述了下地點,李源發動房車,小心前行。
也得虧這輛房車是特制的,李幸花了血本,防彈玻璃不是民間的兩層技術,而是最高級別的軍用標準,不然沙塵暴里的砂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。
高衛紅給三人倒了杯水,關心問道:“怎么這個時候還在水泡子里?”
羅干部一臉沒法見人的神態,道:“別提了,我都快悔死了!這不是娃娃們看了電視,發現居然還能游泳嘛,我看的心里不落忍。基地出生的孩子們,好多從小到大都不知道,這世上還有游泳這回事。現在知道了,我就帶人給他們挖了個水泡子。咱們這里雖然荒涼,可還是有地下水的,找來抽水機,給他們抽了一泡子水,曬熱了讓兔崽子們使勁撲騰去吧。可我沒想到,小明這小子居然這么愛玩水,其他孩子聽說你們帶了水果來,都光著腚去生活部門口領,他一個人繼續玩水。等紅梅發現不對的時候,這都有兩個小時了吧?”
眾人聽了心里都很沉重,這么大的沙塵暴,但凡孩子沒出事,也應該跑回家了。
房車行駛了大概有二十分鐘,前面就是一片大概有六七十個平方大小的水泡子,黑森森的一片。
大風早把泡子里的水吹上了岸,跟惡魔在涂鴉一般,車燈照耀下,顯得十分可怖。
孫紅梅連站都站不穩了,心都碎了…
李源將車身調整了下,然后打開了車門,叮囑高衛紅道:“你別下來了。”
高衛紅點點頭,她也無法去目睹那樣的慘狀。
孫紅梅眼淚似乎都哭干了,粗啞的嗓音一遍一遍的說道:“小明想吃餅干,我沒舍得買。娃,媽對不起你。小明想吃餅干,我沒舍得買。娃,媽對不起你…”
李源面色凝重,和其他兩個男人下了車,逆著風沙走近水泡子,他手里拿著強光手電筒照射。
可水泡子里哪里能看到人…
不過以他的目力,很快就發現了不對,水泡子邊緣,趴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像石頭一樣的“東西”。
他幾步走了過來,觸手一摸,果然是一個冰涼的身體。
趙指導員和羅干部跟了過來一看,臉色都難看起來,羅干部更是低聲嗚咽起來,這是烈士的孩子啊。
李源并指在孩子的脖頸處感受了稍許后,抱起孩子大踏步往房車方向走去。
孫紅梅已經踉蹌的走了下來,嘴里說不出話,只是發出“呃呃呃”的聲音。
高衛紅沒有法子,只能跟在身邊攙扶著她。
李源大聲道:“還沒死透,快上車救人!”
風沙中,孫紅梅聞言一個激靈,全身顫抖的轉身跟在李源身后,艱難前行。
高衛紅反倒力氣不足,行的慢些。
李源倒退兩步,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,拉扯著上了車。
上車后顧不得其他,將孩子放在地板上,對孫紅梅道:“我現在要給孩子做人工呼吸,按五下,你往他嘴里吹氣一回,記住了么?”
孫紅梅淚流不止,連連點頭。
高衛紅等后面兩人上車后將車門關閉,然后解釋道:“他的醫術非常高明。”
李源那邊已經開始急救起來,連續按壓了二十分鐘后,李源停止,又量了量孩子頸部脈搏后,轉身去了里面,未幾而回,將針盒打開,取出銀針來,又點了一盞火燭在火苗上過針,溫度升起后,才開始施針:“這孩子不僅是溺水的問題,還遭受了失溫創傷。我猜他之前是淘氣,想躲在水泡子里,他以為藏在水里就能躲過沙塵暴,后來發現問題不對了,才開始往外跑,不小心摔倒后就沒再能起來。也多虧風暴把他卷上了岸,反倒救了他一命,不然現在說什么也晚了。”
孫紅梅就癱坐在孩子身邊,眼巴巴的看著李源道:“醫生,小明他…能好么?”
李源點頭道:“救回來了,不過要臥床修養一陣子。衛紅…”
高衛紅看向他,李源道:“去把藥箱里的藥拿來,都拿出來,那些抗生素是高效抗生素,交給這位大姐,孩子每天早晚一顆,吃十五天,直到肺炎痊愈為止。”
一旁羅建道:“肺炎不用打吊針么?”
趙指導員則一直盯著蔡小明,連心口起伏都看不到,這會兒說什么肺炎不肺炎的,有個屁用。
李源道:“不必。口服和注射效果相差不大。”
說完,輕輕屈指彈在蔡小明身上的每一根銀針上,一時間,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在一片砂石敲打房車的聲音中,一道輕盈的嗡聲若隱若現…
“有氣兒了!”
趙指導員忽然激動的說道,他看到蔡小明本來平靜的跟死水一樣的小胸膛,開始跳動了起來。
李源開始收針,而后再次提縱刺針:燒山火!
又過了一刻鐘后,才再次收針,這個時候,就連孫紅梅都愿意相信,她兒子真的救回來了,開始嗚嗚的哭出聲來。
李源將孩子抱到里面沙發上,對趙指導員道:“你們里面坐一坐,我把車開回去,直接開她家門口吧,把孩子抱里面去。”
趙指導員看了看被他們弄的臟兮兮的地板,更別說那孩子悲傷的泥灰,把看起來就那么高檔的沙發弄的烏七八糟的,歉意道:“李先生,真是不好意思,把您的車給弄臟了…”
孫紅梅跪坐在沙發邊,把衣服袖子擼起來,用里面的秋衣袖子擦拭起來。
李源“誒誒”了聲,道:“不用弄不用弄,回頭我用專門的清潔劑一擦洗就干凈了。您這樣擦了,回頭更不好搞了。”然后又笑道:“趙指導員,你還別小瞧我。將來等我死的那天,蓋不蓋國旗不敢說,但說一聲讜的親密朋友,那肯定是沒問題的,所以真不必那么見外。”
趙指導員嘴角都抽了抽,岔開話題道:“您這車可真不錯!”
李源“嗯”了聲,道:“我兒子送給我的。”
羅建瞠目結舌道:“你…你兒子?李先生,你看起來,可最多三十出頭啊!說你二十七八都沒問題。這又不是玩具車!”
李源哈哈一笑,道:“快五十了,兒子都二十六了。”
羅干部表情那叫一個復雜:“我今年才四十二,看起來能當你…”
趙指導員攔了下,警告了眼,就算看起來真的像兩代人,那也不能說啊。
李源倒不在意,問清楚路怎么走后,就開了過去。
等到家門口,蔡小明都已經能睜開眼了,但依舊很虛弱,這讓他娘想爆錘他一頓都下不去手,只好等待將來了。
再次婉拒了去招待所住宿,李源找了處磚樓背側將車停下,世界一瞬間安靜了許多。
回頭看去,只見高衛紅跪伏在地板上,擦拭沙發上的污垢。
身形猶如一方蜜桃般,隨著用力擦拭輕輕搖曳著。
李源也不急,就在后面默默的欣賞著。
直到高衛紅許是感覺到哪里不對,轉過頭來瞪了他一眼,換了個方向,繼續擦。
李源哈哈一笑,這個方向其實也挺好看。
不過也知道適可而止,這兩天氣氛不對,也不合適。
隨手從副駕旁邊的書袋里拿出一本書來翻看,咦,《金瓶梅》?
還是插話版的?!
看來不分男女,大家的愛好都是相通的呀。
翻了兩夜就不翻了,想起今晚的事,覺得挺神奇。
他不知道的是,在原時空的歷史上,這位小明小朋友并沒有那么幸運。
小朋友們一起離去的時候,他還是選擇了一個人留在水泡子里玩耍,而等到生活區的家屬們找到他時,人卻已經不在了。
那一天,整個生活區所有的餅干都被買空,大家為小明送行。
第二天一早,風暴停息了。
但天仍舊是一片昏黃。
李源開車,跟著趙指導員的軍車,一路駛向了二十五里外的墓場。
下車后,在羅干部的指引下,來到了一處土包前。
大家都很平靜。
高衛紅就站在木碑前,一動不動的看著,不言也不語。
李源拿著鏟子,將墳上的雜草清理了下,又從附近鏟了很多土,把墳墓加厚了許多。
他力氣大,速度快,所以打理的不是一個墳,周圍的基本上都打理了遍。
最后經過趙指導員和羅干部的同意,拿了火盆和燒紙出來,燒了幾刀黃紙。
又拿出一瓶茅臺,灑了一圈。
最后點了三支煙,插在史榮清的木碑前,說道:“史老師,感謝您這樣人的付出。是你們這些偉大科學家的付出,讓中國有了核武器,有了原子彈和氫彈,讓大敵不敢南顧。史老師,你們不會被后世遺忘,回去后,我就讓人寫一部關于你們的電影。免費做出拷貝,發往全國。一定會讓后世子孫,永遠銘記你們的豐功偉績。等到這里接受捐贈后,我也會出一筆錢,把所有烈士的墓好好修一修,建成一個陵園,供全國百姓們敬拜。如今山河無恙,黎庶得安,史老師,您和您的戰友們,安息吧。”
說完,李源起身站在一邊。
看著滿臉淚痕的高衛紅對著木碑躬了躬身。
稍許后,高衛紅直起身來,看著木碑輕聲說了句:“榮清,再見。”
“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!”
“也穿過人山人海!”
“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!”
“轉眼都飄散如煙!”
大戈壁灘上,李源開車房車踏上了回程,黃土路上一路煙塵,李源卻更加豪爽的引吭高歌。
高衛紅坐在副駕上,微笑著看著前方,看著他。
兩個人的關系并沒有太多改變,沒有更過分的親近,但又比朋友更親近些。
很舒服,很自然。
就像這藍天白云,像戈壁上的馬蘭花,像這風、這陽光、這歌聲,美麗而動人。
或許未來某一刻會發生變化,也許永遠也不會。
一曲唱罷,李源看了高衛紅一眼,道:“你也來首啊。衛紅姐,活的自我一點。按正常人的生命來算,我們有質量的人生其實已經不多了,及時行樂呢。”
高衛紅白他一眼,卻也不再忸怩,看著遠處的雪山,開口輕聲唱道:“世上有朵美麗的花,那是青春吐芳華。錚錚硬骨綻花開,漓漓鮮血染紅它…”
房車駛離西疆后,進入了甘州。
李源倒也不急著趕路,一路遇到優美壯觀的景色也會停留下來游玩上兩天。
從收音機上聽說了切爾諾貝利核事故,四月發生的事,七月才從中國的廣播上聽說。
該事故總共損失大概兩千億美元,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嚴重的核電事故,也是首例被國際核事件分級表評為第七級事件的特大事故,北極熊被全世界罵成了邪惡到不能再邪惡的國家。
而第二例同等級別的事故,是二十五年后發生在腳盆雞福島縣的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。
但那次事故,在西方報紙上卻是那樣的風輕云淡,連他么一朵水花都沒激起…
不過也無所謂了,爭取活到移民火星那天吧。
“源子,你看墻上寫的…”
路過一個村莊時,看到路邊墻上刷的標語,高衛紅吃驚說道。
李源嘿嘿笑了起來,道:“幸虧我跑的早,不然也要被綁著結扎了。”
只見墻面上寫著:該扎不扎,房屋倒塌。該流不流,扒屋牽牛。
走一段還有:一胎上環,二胎結扎。一人超生,全村結扎。
笑著笑著,李源也笑不出來了。
一踩油門,加快離開。
眼不見為凈。
入夜,漫天星光璀璨。
沒有被工業污染的星空有多美,三十年后的孩子想都想不到。
房車停在一處田野上,離車不遠處,李源生了一堆火,烤起了剛才順手敲來的兩只野兔。
烤熟后,高衛紅撕了一塊嘗了一口后,眼睛明亮道:“好香啊!”
李源嘿的一樂,自己也吃了口,隨后又換了一個新的驅蟲香包,這是他自己調配的,藥材珍貴,但效果極好。
在這樣的野外,如果沒有這個,所謂的浪漫美好都是扯淡的。
透一點光,就能招來拳頭大小的蚊子。
不過有了這個,世界就清靜的多。
高衛紅一邊吃,一邊看著他笑。
李源斜她一眼,道:“笑什么?昨天晚上我只是敲門問問你要不要喝水,又不是想進去睡。”
高衛紅嗤了聲,看著他道:“你就一直在外面游玩,一轉眼又是一年要過去了。”
李源奇怪道:“我又沒虛度!”
高衛紅不解道:“你充實么?”
李源反問道:“你充實么?”
高衛紅想了想,點點頭道:“我挺充實的。”
李源欣慰道:“你充實,我就高興了。”
高衛紅都不想往旁處去想,她問李源道:“你不想讓大唐成為一家偉大的企業么?”
李源搖頭笑道:“不想。”
高衛紅真的吃驚了,問道:“為什么?”
李源道:“什么才是偉大的企業?是改變歷史的企業。譬如杜邦,因為造了兩顆原子彈,改變了二戰的歷史,所以那是一家偉大,同時又聲名狼藉的企業。譬如洛克菲勒和摩根家族,他們掌握了影響世界的能源和金融。偉大不是自己喊出來的,是歷史去驗證的。”
高衛紅笑道:“我是說在中國。”
李源嘆息道:“很不幸,影響中國的厲害企業,還是美國公司。早在一九三四年,IBM公司就為四九城協和醫院安裝了第一臺商用處理機。一九三六年,IBM在遠東地區的第一個辦公室就設立在盛海,為其在中國乃至整個東亞地區布局發展奠定了基礎。一九三七年,中國第一個越洋電話,就從IBM盛海辦公室撥出,從此開辟了中國與世界連接的新途徑。二戰期間,IBM生產的M1卡賓槍和勃朗寧自動步槍,是光頭垂涎已久的武器。原子彈研發所用的計算機,也是他們發明的。”
未來的時空里,國內最強大的公司,也始終受著IBM的影響,譬如華為。
高衛紅安慰道:“你還年輕嘛,還有時間。”
李源將穿著兔子的樹枝插在地上,然后仰倒,頭枕著雙臂,看著星空笑道:“我不急,慢慢跟人家學習唄。我能做的事不多,就是給家里多撈點錢,再威懾一下壞人們。對了,再做一份醫藥事業,給孩子們保個底。這三樣就夠了,剩下的就看李幸他們去折騰吧。所以,我真不覺得自己在虛度。
人活一輩子,首先要取悅自己。像大雪那樣,吭哧吭哧一輩子,全是奉獻了。當然,這也是在實現她的理想。但是吧,我常常能看到她的痛苦。心疼,但也不想去改變她執著的事。
我尊敬那樣的人,太偉大了,因為我確實做不到,所以真的尊敬。
但是,我真的做不到啊。
所以企業能偉大就偉大,偉大不了哪怕倒閉關門了也沒關系,憑我的能耐,一家子照樣富貴。
這就夠了。
而大唐的最大意義,就是讓我的孩子們,有個奮斗的方向。”
高衛紅信他,看著一臉輕松的李源好笑道:“所以你該玩兒就玩兒,想怎樣就怎樣,不想見的人就不見?”
李源不解道:“我不想見的人,為什么要見?”
高衛紅笑了笑,道:“真羨慕你。”
李源伸手過去,握住了高衛紅的手,道:“衛紅同志,心動,不如行動啊。”
“去你的!”
雖然嫌棄了聲,但并沒有甩開他的手,任由這輕浮子握著,仰望星空輕聲道:“源子,謝謝你。是你讓我這一生,變得踏實了許多。讓我覺得,人間值得。”
李源笑了笑,驕傲道:“那當然!”輕輕一牽扯,讓高衛紅也躺在了草地上,共同仰望絕美的夜空。
他覺得他這一生其實讓很多人都覺得人間值得,包括張二丫同學。咦…怎么會突然想到賈大媽?
難道是因為穿了她做的鞋?
古怪,李源將腳上穿的布鞋給脫了…
陜地,商縣。
楊峪河鎮。
一個腿腳不便的婦女,對扶著她走到家門口的一個小姑娘道:“謝謝你了閨女,那么多人,就你一個肯扶我一把。快跟我到家里喝口水吧,我給你做飯吃。”
小姑娘初看平凡無奇,可多看一陣,就會發現越看越令人驚艷。
她一身很自然舒適的衣服,但即使是炎熱的八月,她也不似尋常女孩子那樣,穿短袖短褲。
不過看起來她也并不覺得熱。
聽了婦人的話,小姑娘抬頭看著眼前的土屋,平淡溫潤的目光漸漸變得清冷起來,也夾雜著一抹不解。
似乎想不明白,這世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。
婦人見小姑娘不言語,而屋里又走出來一個個兒不高頭發凌亂臟兮兮的男人,忙道:“當家的,都是這個小妮兒送我回來的,快請她進去喝杯水吧。”
小姑娘感覺到胳膊被緊握,微笑道:“不用拉我,我自己進去好了。”
見她往前走,婦人大喜,給男人使了個眼色,兩人連忙跟著進去,隨手關上了木門。
很快,屋里傳來“咚”“咚”兩聲,又過了一陣后,小姑娘從里面走了出來,面色隱隱慘白。
未幾,這座土坯房內就燒起了滾滾濃煙。
已是夜色,村民各家都在生火做飯,這家起火倒也不顯眼。
只是漸漸,屋里發出了絕望凄慘的嘶吼聲,還是讓村里遠處不知誰家的狗狂吠了起來,有人看到動靜跑了過來…
小姑娘離開了村落,走上了公路。
“吱!”
一輛軍車從對面駛來,忽然在小姑娘身邊停下,車上下來一個彌勒一樣光頭男人,看著小姑娘無奈笑道:“總算追到你了。小九兒,你可真行!”
小姑娘,自然就是李源的寶貝小女兒,李家小九。
小九訝然的看著來人,笑道:“阿寧叔叔,您怎么來了?”
梅長寧左手抹了把臉,道:“小九啊小九,你從家里出發,一路向西走來,你自己說說,你…你除掉了多少人?要不是我聽到動靜,給部里打了招呼,把事情按了下來,現在后面已經有一個大部隊在追捕你了!”
小九不解道:“為什么要追捕我?那些死的人,哪個手里沒有命案?有這個能力,為什么之前不抓他們呢?”
梅長寧瞪眼道:“有人命也不該由你來殺…”見李洛兮聞言側眸看了過來,梅長寧哭笑不得道:“好好好,這事兒就不說了,你們家啊,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…”說著看了看不遠處村落里的火光,他扯了扯嘴角道:“又出手了?”
小九點了點頭道:“那邊村子里有兩個殺人惡魔,是兩口子,家里全是尸體,至少有四五十人。看不到的,不知道殺了多少。”
梅長寧嚇了一跳,道:“這么多?!真的?”
小九點了點頭,又道:“不過也沒所謂了,他們兩個都中了我的閉氣針,截斷了他們的心脈,只能在哀嚎中痛苦煎熬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這是世上最痛苦的酷刑之一。”
看著面色平淡的小九說出這番話,梅長寧打了個寒蟬,看了看天色,咂摸了下嘴對她道:“走吧,上車,到前面去堵你老子去。你們父女倆可真成!一個從東殺到西,一個從西殺到東!我都快成給你們掃尾巴的管家了!”
小九聞言驚喜道:“我爸爸在前面?”然后又不解道:“我爸爸還沒回港島?”
梅長寧面色古怪道:“等見了,你自己去問他為什么吧。”
“九兒!!”
他鄉遇故知都那么高興,更何況遇到親閨女?
李源真是連頭發絲兒都那么高興,抱著女兒連轉了三圈。
“咦?”
不過細細打量了小九稍許,李源就發現不對勁了。
小九的勁力里,多了不少鋒芒銳氣,雖談不上血腥戾氣,但確實凌厲了不少。
小九笑著安慰道:“沒關系的爸爸,雖世間多險惡,長路多坎坷,我仍心靈澄澈。”又對父親身后不遠處的高衛紅打招呼:“衛紅姑姑。”
高衛紅贊嘆道:“九兒,你真的從四九城一路走到這邊來?”
小九笑著點了點頭,李源抓著女兒的手不舍得松開,道:“跟爸爸一起回家吧?”
一直找不到機會張嘴的梅長寧也忙道:“小九兒,回去吧。西邊已經被你爸犁地一樣犁過一遍了,你就別往前走了。你爸爸做事比你靠譜多了,好歹知道把尸體丟下馬路。”
小九想了想,對李源道:“是該回家沉淀沉淀了,明年再來。祖國地大物博,夠我十年修行。”
李源豎起大拇指夸贊:“好,我閨女最聰明!張弛有度!”
小九抿嘴一笑,站到父親身邊不說話了。
李源這才想起梅長寧道:“你有事?”
梅長寧無語道:“你怎么不問我貴姓?”不過還是趕緊說起了正事:“源子,跟我回一趟四九城,行不行?”
看著他祈求的目光,李源搖頭道:“阿寧,生死有命,人力沒法強求的。梅老的事,但凡我有能力,憑你我的交情,我還能推諉么?”
梅長寧聞言面色一黯,看著李源道:“真沒辦法?”
李源搖了搖頭,道:“我勸你也別讓保健醫生死撐著了,白白讓老爺子遭罪。那都是一些沒出息的子弟,強留老人在世給他們撐腰的做派。阿寧,何必讓梅老遭這樣的罪,受這樣的苦呢?”
梅長寧聞言面色變了變后,看著李源緩緩點了點頭道:“你說的對。”
李源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“注意保重身體,我看你的氣象都有些不大穩當了。你早年斷臂,大傷了元氣。后來梅老雖然請了名醫大家幫你,可到底傷了根本,哪能補得全?你自己想開一點,好好照顧自己…對了,讓老太太把養榮丸常吃著,不要斷。”
梅長寧眼中閃過一抹感動,點頭溫聲道:“放心吧,我心里有數。老太太那邊很喜歡小六,別人去送東西她不收,小六送的,她愿意收下。”
李源道:“那就這樣吧,不啰嗦了,我們走了。”
看著小九挽著高衛紅的胳膊,一起跟著李源上了房車,梅長寧對這孫子佩服的五體投地。
尋思著回家是不是旁敲側擊的給女兒也說一下,最后想了想還是算了。
他沒這個能力…不是,他就沒這個心,也沒這么不要臉!
呸!!
一九八六年的下半年其實發生了很多事,譬如十月份,漂亮國和北極熊的大酋長在冰島舉行了會談。
這一次的談話,奏響了一個時代的序曲…
也直接讓漂亮國原本準備供應給我們的戰斗機變成了猴版。
中國當然拒絕當冤大頭,但也意味著蜜月期的裂縫出現了。
隨后,伊麗莎白老娘們兒第二次訪問了港島。
十一月,國家確立了高科技研發計劃,確定了七個領域中的十五個主題項目,作為中國今后發展高技術的重點。
估計是徹底明白,靠山山會倒,靠水水會流,唯有自強的道理。
這一年還有一些比較有趣的事,譬如大冪冪和澤尻英龍華出生了。
之所以記得這兩人,單純是因為一個冪冪會變大,一個名字真的好屌。尻這個字,意思是菊花。
總之,在一九八六年年末的最后一天,一路上游山玩水的李源、高衛紅和小九,終于回到了港島。
通關的那一刻,李源回首一望:
再見,一九八六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