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星軋鋼廠,第一食堂。
二樓招待室內。
幾個軋鋼廠的領導正在招待客人,滿桌豐盛酒菜。
眼下還沒到困難時期,公社尚且大魚大肉,更何況軋鋼廠這么大的重工企業。
“唔,楊廠長、李副廠長、聶副廠長,你們食堂廚子的手藝還真不錯。這么正宗的譚家菜,多少年沒吃到過了。這道草茹蒸雞,是真地道!哎呀,我愛人最好吃這一味菜,可譚家菜傳人不好找,沒想到你們這里有一位。楊廠長,能不能把廚子請出來,我想請教請教。”
冶金部中十冶工程主任趙連澤吃的十分滿意,看來這也是位老餮,對美味極其喜愛,不然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。
軋鋼廠長楊萬里哈哈一笑,對副廠長李懷德道:“后勤和食堂是李副廠長在負責,李副廠長,把廚師叫來讓趙主任見見吧?”
李懷德忙笑道:“好說好說。”而后對后勤主任王兆國道:“去食堂把何雨柱叫來。”
說完對趙主任解釋道:“這位何雨柱同志,是家傳譚家菜,又精通川菜,蔥爆海參和東坡肘子都做的一絕,是我們食堂的八級廚師。”
趙連澤驚訝道:“既然手藝這么好,怎么才八級廚師?是出身問題,成份不好?”
廚師和工人職稱不同,工人八級是最高,廚師卻是反過來的,一級最高,八級就是小嘍啰。
李懷德就等著這句話呢,他笑道:“那倒不是,何雨柱家三代雇農,成分沒問題。就是這人太軸,不通情理。打小他父親就叫他傻柱,認識他的人都快忘了他的大名叫何雨柱了,都管他叫傻柱。這人不會說話,一會兒要是說錯話了,趙主任您千萬不要生氣,我們廠里會處分他。”
趙連澤擺手道:“不至于不至于,既然知道這位同志不會說話,那還生什么氣?再說,這種技術工人,手藝是第一位的。只要成份沒問題,思想沒問題,那么嘴臭一點就臭一點。別的部門我不知道,可咱們冶金部下面臭脾氣的高工還少了?只要肯為人民服務,其他的,忍著吧!”
眾人大笑,楊萬里笑道:“趙主任這話太對了,我們面對廠子里的八級工時,也都是好好先生,人家發火鬧脾氣時,也要讓著哄著。”
沒一會兒,傻柱被請了來。
他依舊一副混不吝的模樣,哪怕表現的安靜一些,可眼珠子瞟來瞟去,顯然沒把這些官兒太當回事。
見他如此,李懷德皺眉喝道:“傻柱,今天是部里來的領導,你放尊重點。”
傻柱嘿了聲,道:“您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,還要怎么尊重,磕一個?那我不會,要不您教教我?”
趙連澤攔下李懷德,笑呵呵道:“沒關系,何雨柱同志,叫你上來是為了表示感謝,你的手藝不一般吶,尤其是這草茹蒸雞,做的相當有水平。你能告訴我,這道菜是怎么做的嗎?”
傻柱一聽有識貨的,高興道:“喲,這位領導,還是您識貨。平時他們就會點個小雞燉蘑菇,吃那個濃香,忒俗!這草茹蒸雞,才是譚家菜的上品。要說怎么做的,也不是不能說。
把草茹放碗里加溫水用盤子蓋嚴,草茹泡發后撈出,原湯留碗內澄清備用,將草茹放溫水中洗去泥沙去掉根蒂撕去表皮,再用清水漂洗干凈。小母雞肉切成塊加草茹,澄清的草茹湯跟鹽、醬油、白糖、熟雞油、濕淀粉、蔥段、姜片拌勻,拌勻,上屜用旺火蒸二十分鐘取出,揀去蔥段、姜片、盛入盤中就成。
不過,聽著簡單,真做起來,火候、取量什么的,都考量手藝。
所以就算我教了您,您估計也…”
他搖了搖頭,顯然不覺得趙連澤能聰明到這個份兒上。
李懷德眼角跳了跳,警告道:“傻柱,別得意忘形。趙主任什么樣的人,伱能學會,趙主任學不會?”
傻柱較真兒道:“夠嗆!反正聽一遍就學會的,我就見過一人,其他的,都歇菜!”
趙連澤呵呵笑道:“還真有聽一遍就能學會的?”
傻柱有些郁悶道:“真有,就我們四合院的,也是軋鋼廠的,在工人醫院當大夫。嘿,那小子才是我見過最聰明的。不管什么菜,教一遍就能記住,還越做越好。做菜好也就算了,醫術水平還拔份兒,這人真是一等一的人才!”
聽他說的熱鬧,不過在座的都是閱人無數經歷過許多事的老江湖,只當他在說傻言傻語,楊萬里笑著“喲”了聲,道:“我們工廠還有這樣的天才?”
傻柱嘿嘿一笑,看著一直微笑寡言的聶副廠長聶遠超高深莫測道:“聶副廠長肯定聽說過。”
聶遠超面色不變,微笑道:“哦?這話怎么說?”
傻柱樂道:“聶副廠長,您不知道?您回家問您閨女去啊。我兄弟李源在咱們軋鋼廠的未婚女同志里名氣大著呢,多少人故意跑去中醫科專門去瞧他,結果都被您閨女給趕跑了!今兒食堂里都…”
“傻柱!”
后勤主任王兆國臉色發黑,斥道:“你胡說八道什么?聶雨同志是為了讓不相干的人不要擾亂中醫科的正常秩序,哪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?”
傻柱素來瞧不上這位后勤主任,斜著眼冷笑道:“我胡說八道?不信出去打聽打聽啊,看看到底是我胡說八道,還是有人睜著眼說瞎話。”
“行了行了,傻柱,這里沒你的事了,你出去吧。”
李懷德頭大的趕人道,要不是這小子著實有把好廚藝,他早就想辦法把這孫子下放車間了。
一張嘴就他么的整天瞎比比。
聶遠超是低調,平時不顯山不露水,但李懷德卻從他那身居高位的老丈人處得知,聶遠超背后的根腳硬著呢。
只是人家習慣了不爭不搶,低調本分而已。
真把人家閨女的名譽禍禍了,就是脾氣再好,也得發飆。
趙連澤也有些好奇,他顯然知道一些根底,問聶遠超道:“老聶,你家姑娘怎么沒去301?”
聶遠超搖了搖頭,似乎不想多言,只道:“她立志做一名光榮的工人階級,在這也挺好。”
趙連澤深意一笑后,不再提及此事,只對楊萬里道:“看來軋鋼廠的實力真是不容小覷啊,臥虎藏龍!楊廠長的工作做的好…”
又一輪推杯換盞開始,卻不知會對李源產生什么影響。
景山東側,三眼井胡同。
“爸爸回來了?”
鋪著地毯的客廳內,正坐在沙發上讀書的聶雨聽到門口動靜,抬頭看去,登時歡快叫道。
四合院和大雜院是不同的,大雜院是大雜院,四合院是四合院。
而在四合院中,也有高低之分。
譬如聶家這處二進院落,雖然外面看著不顯山不露水,實則內里另有乾坤。
最大的不同,就是這座四合院通了上下水,臥室內就設有衛生間。
僅此一點,就是尋常四合院墊腳也難以企及的。
聶遠超看著小女兒,微笑道:“小雨,你怎么守在這里?是有事等爸爸嗎?”
往日里可見不到這么乖巧的女兒等他回家。
聶雨笑成了一朵花,她穿著一件白色羊絨衫,小討好的上前道:“沒有事呀,我想爸爸了還不行?”
聶遠超呵呵一笑,他一共四個孩子,聶雨是最小的,又是唯一的女兒,自然溺愛的多。
其他三個大的,都在部隊上。
聶遠超在沙發上坐下后,聶雨嘻嘻笑著走到背后,替父親捏起肩來,道:“爸爸,今天廠子里有招待?您怎么不回來吃飯呀,媽媽煲了湯的,您沒回來吃,她都生氣了。”
聶遠超問道:“你媽媽呢?”
聶雨笑道:“在小書房呢,她是兒童出版社的主編嘛,任務很多的。”
聶遠超道:“那能不能麻煩聶雨同志,去將李翠云同志請來,咱們開個家庭小會呢?”
聶雨心里隱隱發虛,問道:“爸爸,怎么突然要開家庭小會呢?您是不是聽到了什么謠言…”
聶遠超微笑道:“沒什么大事,就是探討一些小事。怎么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?”
聶雨忙道:“沒有沒有…那好吧,我現在去請李翠云同志。”
說罷,躡手躡腳的出了門。
看著女兒背影,聶遠超微微搖了搖頭,眼神中隱隱透出無奈神色。
沒一會兒,就見聶雨和一個氣質出眾衣著時髦的中年女人進了門,這人正是聶遠超的妻子,聶雨的母親,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主編李翠云。
“老聶回來了?在軋鋼廠還沒開夠會,回家繼續開?”
李翠云開玩笑說道,順手給聶遠超倒了一杯茶。
其實論級別,她并不比聶遠超低,甚至影響更大些。
畢竟,少年兒童出版社是國家級出版單位。
而軋鋼廠,原先不過是公私合營的產物,即便現在擴大了很多,也遠不及首鋼的地位。
聶遠超微笑道:“軋鋼廠的會是公事,家里的會是家事,不能混為一談。”
李翠云看起來比較欣賞丈夫的穩重,笑著坐下道:“好,那就談談家事。是小雨有什么問題?”
聶雨心虛道:“我有什么問題?李翠云同志犯了唯心主義錯誤!”
李翠云白她一眼,看向聶遠超。
聶遠超沒有顧忌女兒祈求的目光,還是決定告之妻子:“今天我得到消息,你女兒為了爭奪心上人,大鬧工人醫院,不讓別的女職工靠近,護食一樣把人藏在后面。今天當著冶金部老趙的面,人家還拿這事開玩笑。”
李翠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,瞪向自己的女兒,嚴肅道:“什么時候談的對象?聶雨同志,你居然偷偷摸摸的搞小動作?”
聶遠超無語道:“她這還偷偷摸摸?”
聶雨連連小點頭道:“對,我一點沒有偷偷摸摸。”
李翠云白她一眼,看向聶遠超道:“嚴肅點!她找的是醫生吧?中醫?你們軋鋼廠的工人醫院很普通啊,能練的出好醫術嗎?”
聶雨忙道:“媽媽,李源的醫術很好的,今天就出名兒了!”
聶遠超揉了揉眉心道:“問題不在這…”
李翠云見丈夫這個樣子,好奇道:“那問題是什么?這個…李源?他人品不好?還是成份不好?”
她沒問相貌,因為她相信自己女兒一定會找個好看的。
聶遠超苦笑道:“都不是,問題是,人家沒相中咱們姑娘,避之如虎啊!”
“嗯?!”
李翠云不可思議的看向自家閨女,百思不解道:“也沒丑成那樣啊…”
可能因為是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工作的原因,所以童心未泯,身上少了許多這個年代應有的嚴肅。
聶雨氣的俏臉通紅,跺腳道:“媽,您說的什么啊。”
李翠云呵呵道:“你爸爸還能說假話不成?說說看,那個叫李源的,憑什么看不上你?”
聶雨聽了媽媽的話,不知怎么,一時間突然委屈起來,眼淚滴答滴答的往下掉,道:“他說,他說我們不在一個世界,不是一路人。可以當朋友,不能當…”
見女兒這樣難過,聶遠超心疼道:“這么敏感自卑的男人,怎么配得上我的女兒?”
聶雨一邊落淚一邊搖頭道:“他才不敏感自卑呢,誰都能和他開玩笑,他也從來不生氣。有的時候月末沒糧票了,還會問人借,大大方方的借,大大方方的還,從不占人便宜。我們都不讓他還,他卻笑著說,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矣。倒是愿意讓我們給他打飯…”
李翠云和丈夫對視一眼后,詫異道:“既然他并不在意窮富之別,又落落大方,那為何因為家庭原因拒絕你?可別說一套做一套,故意這樣…”
聶雨難過壞了,搖頭道:“今天他跟我說,高門多是非,他只想過普通平凡的百姓生活,踏踏實實的學習醫術。希望我不要打擾他,不然朋友都沒的做了。媽,我倒希望他能說一套做一套…”
看著泣不成聲的女兒,聶遠超和李翠云兩口子心疼壞了,可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還能怎么辦?
上趕著倒貼,那不活成笑話了,也沒尊嚴吶。
李翠云上前將女兒抱在懷里,安慰道:“女孩子的每一次喜歡都很珍貴,尤其是情竇初開時。但只有和兩情相悅的人彼此喜歡,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。老話說,強扭的瓜不甜,不是沒有道理的。”
這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普通百姓說不出來的話,也只有他們這樣的人家,才能接觸到外面世界的書、電影、音樂,熏陶出超前于當下時代的思想。
聶雨卻不愿相信,淚眼婆娑道:“我覺得,李源不是不喜歡我,只是嫌棄我的家庭出身…”
遠在南鑼鼓巷九十五號的李源同志,此刻突然收到了來自聶遠超和李翠云的負面情緒共計二百五。
李翠云到底是文化人,沒有斷然否定或者強勢壓制,她微笑道:“既然你有這個信心,那何不順其自然,交由時間來見證?真正的喜歡,不會隨著時間而褪色,反而會如酒一般,愈發醇厚香甜。你也不要強求一時,不然說不定會適得其反。”
等安撫了聶雨回房休息后,李翠云問聶遠超道:“要不要我去見見這個小伙?”
聶遠超搖頭道:“還是按你說的辦,順其自然就好。不過我倒方便看看,這人是不是真的志向高潔,真的蔑視公卿的雅士,還是一個沽名釣譽之徒!”
但無論如何,盡管兩人都未宣之于口,心里卻有一個共識。
他們的女兒,不可能嫁給一個小小工人醫院的普通中醫…
不是看不起,而是從客觀上來說,不同層次的家庭出身,真的很難走下去,只會將日子過的一地狼藉。
他們舍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