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人沒有那么多客套。
燕南天和路仲遠之間的交情也無需客套。
十幾年未見,一人喝了一壇酒,說了很久的話,中間談起當年的豪放,也說起這些年的變故,在天蒙蒙亮時二人收住話頭,酒已盡興,熄滅油燈抵足而眠。
隔日萬春流便見到了十幾年前威震江湖的路仲遠,他久不出谷,也沒認出來,經燕南天介紹才連道久仰。
身形偉岸,短須如鋼髯,墨眉大眼,背上一把寬闊的劍,如此形象,倒是與十幾年前的燕南天有些神似,不愧當世劍豪。
顧長生猜測昨晚在外面路過的高手是來找燕南天的,今日過來一看,果然如此。
“這位…”
“路仲遠,路大俠!”燕南天豪爽笑道:“這位是顧掌柜,以及顧掌柜的妹妹,江姑娘!”
“噢?”
路仲遠打量著二位女掌柜,濃眉之下的眼睛有些懾人,炯炯而觀。
昨日他已打聽到客棧兩位掌柜是什么樣的人,在這偏遠小鎮手段強硬,前些日子還殺了幾個游蕩到這里鬧事的江湖混子,出手毫不留情,如今見到真人,卻半點看不出來。
顧長生淡淡笑道:“見過路大俠。”
江玉燕也抱拳行了一個江湖禮。
早從顧長生嘴里聽說過路仲遠的一些事跡,路仲遠給她的感覺倒是符合想象,身高八尺,高大威猛,大俠風范,而不是像江別鶴一般儒雅的像個謙謙君子。
就是形象實在有點…邋遢了。
路仲遠本也不太在意這些,一路趕來風塵仆仆,昨日與燕南天相見,抵足休息了一會兒,現在起床也只是隨意拿冷水抹一把臉,此時站在院里,鞋都破了洞,和瘦骨嶙峋的燕南天、精瘦矮小的萬春流、年輕俏麗的兩個掌柜,竟是四種不同的畫風。
燕南天笑道:“別看她們兩個年輕,可有你當年的一點風范。”
路仲遠眉毛一挑,倒是有了興趣,又看看兩人,忽然道:“聽聞兩個掌柜出手狠辣,在客棧鬧事即使跑了,也要追出去十里。”
顧長生道:“比不得路大俠當年狠絕。”
路仲遠聞言側頭,眼神一冷,逼視著顧長生,江玉燕沉默不語地悄悄將手放到了劍柄上。
余光瞥見江玉燕動作,路仲遠神色一松,哈哈大笑道:“不錯!看起來竟還想對我拔劍!不是欺弱怕強之輩!”
顧長生無奈地對江玉燕輕輕搖頭,真動起手來,要是不動地宮那暗器,兩人偷襲都殺不了現在的路仲遠,這可是僅次于燕南天的劍豪。
燕南天笑道:“你可知她第一次見我說了什么?”
路仲遠奇道:“什么?”
燕南天道:“想見識一下神劍訣。”
路仲遠一愣,看向兩人的目光已然不同,“后生可畏!”
望著兩人,路仲遠不知怎的想起了當年的‘雪花刀’柳玉如,一手柳葉刀出神入化,名響西北,也是如此颯爽的女子,只是后來香蹤杳杳,算時間,如今就算活著也已是半老徐娘。
自己這一代老了啊…
路仲遠暗嘆一聲,目光望向枯瘦的燕南天,一時有些沉默。
顧長生二人就是來看看路仲遠這個十幾年前的大俠什么模樣,也沒打算久留,招呼一聲就準備離開。
燕南天提起長劍卻道:“稍等,顧掌柜二人雖是女子,武功走的也不是大開大合的路線,不過武學之道都是大同小異,我正好要將神劍訣和南天神拳托付給路兄弟,你們二位若有興趣也可旁觀。”
顧長生二人愣了,互相對視一眼道:“這…恐怕不太合適吧?”
燕南天笑道:“你都敢要我嫁衣神功的功力了,還在乎多學一點?”
顧長生沉吟許久,看看江玉燕,見江玉燕望著她,終于緩緩搖頭,道:“謝過燕大俠好意,我們姐妹心領了,只是旁觀卻不必了。”
說完也沒留步,與江玉燕毫不遲疑地離開了小院。兩個仁義大俠和一個神醫留在院子里,目送那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離開。
燕南天目光望著她們二人的背影,久久沒有動作。
路仲遠怔了一會兒,笑道:“這兩個女娃倒是有意思!”
燕南天搖頭,對萬春流道:“你怎么看?”
萬春流捻著胡子,目光還落在兩人離去的方向,緩緩道:“交易是交易,人情是人情,分得很清。”
路仲遠沒兩人那么細膩的心思,奇道:“還有不想承燕大哥人情的人?”
燕南天和萬春流對視一眼,皆有些意味深長。
“這般態度,就算不是什么好人,也絕不是壞人。”萬春流許久后忽然道。
路仲遠有些迷茫地看他一眼,卻見燕南天緩緩點頭。
過片刻他灑然一笑,道:“如今卻是有了江湖大氣象的樣子,不再像之前那么死氣沉沉。”
路仲遠此時也品出一點味道,問道:“她與我們不是一路人?”
萬春流嘆口氣道:“說是也是,說不是也不是…也不知以前怎樣的經歷才造就這種性子。”
江玉燕背著手到了客棧,眼角眉梢俱都帶著笑意,打量顧長生。
“我還以為你會忍不住留在那兒。”
“是很心動。”
“為何不留下?”
“授道之恩,人情太大了,五絕神功在手,也不值當去承這份情。”顧長生搖了搖頭,武學切磋沒什么,萍水相交而已,之前談的嫁衣功力實際上也只是交易,若是有了授業之實,承了香火情,那就大大不同了。
江湖不止是打打殺殺。
“可惜嗎?”她問。
江玉燕收斂笑容,認真道:“不可惜。”
顧長生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,而后用力揉了揉。
江玉燕甩了甩頭避開,垂眸道:“以后我們會對上他們?”
顧長生道:“以后的事誰說得清,我們只是我們,不會是大俠,也不會是惡人,若有惡人惹我們,那就除惡,若有什么江湖正道招惹我們…”
她沒說下去,目光悠然望向遠方,大俠是大俠,惡人是惡人,前者她二人敬仰,卻沒太想當,后者她二人厭惡,也不會去做。
入了江湖,身不由己,不就是因為這種種人情立場么?
要知道,承了燕南天香火情,學了神劍訣,兩人就烙上了燕南天的影子,是他這一脈的人,做了俠事,是燕南天晚輩俠義心腸,做了惡事,要比平常人為惡的后果更嚴重。身懷神劍訣,就算哪天死了,也依然帶有燕南天的影子。
退一步說,燕南天和路仲遠交游天下,那些親朋摯友與二人起了沖突,該當如何?
今日承了燕南天香火情,改日若花無缺惹了兩人,又該如何?
江湖路遠,任何事都可能發生。
如今拒絕了燕南天的好意,燕南天就只是燕南天,其余人等與二人無關,不用給任何人面子,無論是誰,正道還是邪派,敢伸爪子就剁了他的爪子,一切按江湖規矩來。
燕南天縱使俠義無雙,到時也說不出什么。
身不由己,只是承情太多而已,現五絕神功在身,早晚能橫行無忌,神劍訣雖強,也不值當將兩人陷入進去。
“記得我們習武的初衷么?”
“不被人欺負。”江玉燕眉眼如畫,滿足地笑了。
想要的,她們自己會拿。